性、游戏与绘画:SARAH FAUX与ELENA SISTO对谈

Elena Sisto, Artcritical, 2018年2月28日

纽约下东区Cuevas Tilleard 画廊(现已更名为Tilleard Projects)以“11am Mirror Hole”为题,展出Sarah Faux的作品(地址:Grand Street 291号,Eldridge 与Allen street之间,2月25日截止)。ELENA SISTO 去年5月与她会面,讨论她当时在Thierry Goldberg 画廊题为Seether的个展。本次访谈的相关图片取自那场先前的展览。

 

ELENA SISTO:我很想了解你如何作画,如何理解你的技法与你对画面所占据空间的物理认识之间的关系。你在创作时使用大量不同技法,比如同一幅作品中颜料可能既亚光又发亮,有时甚至一笔之中二者兼备。看起来每一幅作品开笔都不同。你在多大程度上将自己的身体或自我等同于画布,这一点我也深感兴趣,部分由于这点对我也很重要。

 

SARAH FAUX: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画布类似肉体,也是在骨架结构上张紧着一张皮肤。画布也和皮肤一样,粗糙而光滑、油乎乎又有蜡质感,甚至边缘上还会有些小汗毛。我曾把这种相似用到极致,描画长方形的躯干,一截躯干等同于一张画布,完全把肉体视为物体。

如今我放任多了。我会同时在多个表面作画,对它们做不同的处理准备,比如一开始只用原始帆布,或只用一种颜料,或只用油画棒。准备画布的过程中,我便熟悉了它与我身体的比例关系。我喜欢画布表面富于变化,不断变化的表面让整幅画都动起来。图像刚到位,其边缘就在一片油质底漆上滑动流淌了。

 

ELENA SISTO:也就是说让一切保持运动,动荡不安,打破等级高下?

 

SARAH FAUX:是的。我想用这种变化多端来阻止任何草率解读。我试图延长感知与识别之间的空隙,让画作中各种元素成形的时间拉长。也许观看时,一个意象会片刻交融起来,随即消失,就像你的目光在触碰画布时不断重组碎片。

 我作画时想要达成类似的感觉,希望观者会起先以为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然后再发现他们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其实并不在那儿,只是一闪而过。艺术家都想要自己的作品难以把握。

 

ELENA SISTO:在具象绘画中,你如何取得这种效果?通过某种特殊的笔触或物性吗?

 

SARAH FAUX: 通过不断摇摆转换,时而以叙事方式工作,时而以抽象方式工作,或思考颜料的物理性质。我尤其努力绝不连走两步叙事。

 

ELENA SISTO:我俩似乎都对心理分析与我们工作的关系感兴趣,以及自我如何可以被理解为多变元素构成的一朵云,既不断变化,同时又保持完整。我俩都常常截短主题,比如割掉一具人形的脑袋,这样做会使许多人感到缺乏完整性。各种社会建构如何深入私人领域?你能否讲一讲你画作的空间结构,以及这个结构如何支撑这些思想并为这些思想提供舞台?

 

SARAH FAUX: 对你的工作、你为自己笔下的世界构建丰富的内在世界,我感到亲切。我也在做相似的事情,截取并抽离两个人接触的瞬间,让整幅画作存在于这两具肉体之间的和两具肉体之内的内部空间中。我构建每幅画作的方式不同。在《太迟了,无法自由》(Too late to be free) 中,我把一片又一片松散的颜料收拢到格子一般的骨架上,而在《水下呼吸》(Breathe under water)中,我在大片灰蓝的底色上飞快地叠加线条。我希望每件作品的情感与创作过程相通,例如通过画面边缘厚重的泼洒来承载愤怒的情绪。

做出创作选择时,我会花费很多时间观看和思考。有时,我会把画好的东西平放地上,湿漉漉地放到湿颜料中,几周后再回头,用刮刀把这些水涡般的颜料用力压成尖锐的形状。

我还想说,我们所有人都强烈倾向于叙事,看到一张脸就立刻开始编织故事。我尽力避免叙事主导对躯体的感官体验,尽管我们每时每刻都有对身体的感官体验,但却常常不理睬身体的感觉。我发现这些力量通过线条与色彩,不断对抗。好比二者正在博弈,一争高下。在这幅画中线条与意象可能占上风,而另一幅画中意象可能完全被一滩黄色颜料给湮没了。

 

 ELENA SISTO:如此说来,你的实际技法或颜料操纵是更具有表现性的,而不是姿态化的,或具象叙事表现主义的?其实素描与色彩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素描被认为更理性,色彩则被认为更非理性。所以说每件作品对该冲突的解决或非解决各各不同?

 

SARAH FAUX:如何界定表现性我没把握,但我的确在每件作品中寻求不同的解决。在《E.》中,我笔法最为姿态化。这幅画好比滴落和斑块组成的词典,包括巨大的绿色字母 “E”在内的类似语言的形状被松散的黑色括号包裹。不过那件作品有些例外。这些作品中的大多数,最终是色彩主导姿态或叙事。说到底,这也是有意为之的声明,尽管是过程的结果。我为感官声援,主张用色彩的通感力量,唤起嗅觉、听觉与味觉。与布鲁克林其他人一样,我最近看了不少Maggie Nelson的书,很喜欢《蓝矢车菊》。她以简短片段,借助前情人、歌德的色彩理论、中世纪的修女、琼妮・米切尔(Joni Mitchell)、还有约瑟夫・康奈尔(Joseph Cornell)来把握蓝色。真了不起!她剖析颜色的方式令人惊喜。我一直把这个牢记心头,以其类比自己绘画时的深层目标。

 

ELENA SISTO:你如何挑选颜色?用光方面,你完全出于本能还是考虑情绪、象征、空间呢?或这些都考虑?都不考虑?

 

SARAH FAUX: 唔,很难说推动颜色选择的力量每次是相同的。对我来说,作画时最要依靠本能的就是选择颜色,这很情绪化,当然也和空间有关。偏流行的各种颜色对我颇有吸引力——那些纯色或稍稍变化的纯色,令人联想起指甲油、口红,或商品包装和纺织品。我选择的这些颜色刻意地不自然,既因为人类行为是后天习得,不时被商业力量支配,也因为纯色太漂亮。知道吗,我无法抵挡钴蓝。不过,我尽力让每件作品的强烈色彩也带上光感——背光、聚光、斑驳光影,或平衡色调的暮色。

 

ELENA SISTO:锰蓝色如何?这是我喜欢的颜色。现在没法买了!

 

SARAH FAUX:我还在用呢!不过也许是仿制的?

 

ELENA SISTO:除非你是一年多前买到手的,否则恐怕就是仿制品。创作时保护某种纯洁,这重要吗?你的创作过程时有种孩子气。这是否意味着你有要进入忘却自我的场地,尽情玩耍的愿望?达到孩童般的性,是否很花功夫?

 

SARAH FAUX:对,当然是。虽不知如何措辞才准确,我想,孩童的性依然是禁忌,成年人的性具有的孩童本质有时也是禁忌。我觉得性、游戏、绘画彼此关联,因为它们都要处理快感和权力。我痴迷于弗洛伊德已经很有一阵子了,受唐纳德·威尼科特(D.W. Winnicott)游戏说的影响则是最近。大体来说,我认为通过游戏,而不是通过谈话疗法的叙事倾向,才能找到发觉更真实的自我。并且,我认为游戏在成年后仍继续。不过,我不愿用“纯洁”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暗示着天真。我是受过学院训练的画家,不是在“去技巧”。实际上,我想找寻更深层本能之地,不想描画性在外界的显现,而是描述实际的性体验,它充满期待、焦虑、约束。还想描述毫不扭捏的释放瞬间,内心的孩童,或者内心的动物此时一跃而出。我也从女性主义者角度作画,毫不羞怯地反抗包缠着女性性欲的耻感。

 

ELENA SISTO:太同意你关于天真和去技巧的话了。我刚才是想问你是否力争创造一个无须考虑他人看法的场所,在那里彻底沉迷于自己的创作,清楚地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我很高兴听你强调自己是受过学院训练的艺术家。

 

SARAH FAUX: 那点无法否认!做孩子也会自信。也许这是你想要说的吧,那种确定感。

 

ELENA SISTO:那不正是Winnicott所谓的“继续存在”吗?我知道你还认为自己是第三代女性主义者。请说说这个好吗?

 

SARAH FAUX: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这肯定得归功于我母亲。这大概也使我成为了第三次浪潮的女性主义者。绘画领域,纽约画派有种大男子主义的自我意识,而这股力量吸引着我,受德·库宁(de Kooning)、 加思顿(Guston)的影响同时,也受佛兰肯瑟勒(Frankenthaler) 和克拉斯纳(Krasner)的影响——不过我将他们的声势纳为己用。这次展出的这些画中埋藏着相当大的愤怒,所以才用“沸腾者(Seether)”做展览标题,这暗示着表面之下,涌动着沸腾的原欲之力。我倾向于用第一人称视角来组织构图。我想要观众把这些作品看做自己身体的延展——以乔安・赛梅尔(Joan Semmel) 或妮可・艾森曼(Nicole Eisenman)的方式。但愿我的观众,不论性别,都会与某个场景中与他们自己的角色抗争。女性在大量时间里都不得不读男人为主的小说或看男人为主的电影。我想把天平扶正一点点。

 

ELENA SISTO:嗯,我说的是第三代,我不确定究竟什么才构成浪潮。我自己觉得将纽约画派等同于大男子主义有些夸张。在当时的文化中,他们真的比其他任何人更大男子主义吗?你得承认那时候的妇女也一样大男子主义。可别忘了,一旦被营销推广,一切都可能大为扭曲。对于抽象表现主义和女性,我看最大的问题在于对女艺术家们的推广介绍远远不够。我觉得美国的艺术家们花那么大力气与抽象表现主义作对,是良莠不分,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SARAH FAUX: 我明白你的观点,我感觉我们的看法大概一致。我当然不会抛弃抽象表现主义的教诲,或者背离那个传统,也不认为背离抽象表现主义会让美国绘画受益。我很喜欢艾米・希尔曼(Amy Sillman)几年前的一篇文章——《抽象表现主义与迪斯科舞会》。她剖析了我们安在抽象表现主义头上的性别本质主义,指出既可以重视其能量,认为它富于孕育能力,也可以对其轻视,认为它跟射精一样不足道,所以我们为何非要把抽象表现主义视为“雄性”呢?所以,我也许要修正我早先的看法。我非常喜欢夏琳‧冯‧海尔(Charlene von Heyl),她的作品总在不断变化,但同时保持了与自己材料和创作过程的深刻联系。多纳·纳尔逊(Dona Nelson)也是。

 

ELENA SISTO:起先你似乎不太明白“表现性的”这个词?跟我说说原因吧。

SARAH FAUX: “表现性的”在我看来是个历史字眼,眼下这词什么意思我说不准。我们刚谈了抽象表现主义,但还有德国表现主义。而且几何抽象是表现性的,政治海报也是表现性的……脱离历史时刻的话,“表现性的”这个字眼我感觉很空泛。你指的是什么呢?

 ELENA SISTO:我说的“表现性的”并非表现主义意义上的。你的作品蕴含情感性,然而你并不把情感作为创作目标。

 

SARAH FAUX:“情感性”,这个词我可以同意!谈话开头你提到了绘画中的心理学与情感的区别,现在想来,情感在这组画中可能力量更大。我觉得情感就是各种情绪本身,同时显现于身体和精神。绘画对我是情感行为。一段时间不进画室就会难受。我们谈画画时,倾向于不总把它当作一种原始行为,而更会采取批判态度来解释作画,说它其实是对液体、色彩与质地的操控和反应。所以我的画作虽不是具体的自传,却实实在在反映了我的情感生活。

 

ELENA SISTO:前几天我听到一个好词——“自撰”。

 

SARAH FAUX: 我喜欢皮皮洛蒂·瑞斯特 (Pipilotti Rist)在新当代艺术博物馆个展里唱歌的那个视频《我是这首歌的牺牲品》(I’m a victim of this song)。她用小孩般的尖嗓子唱Chris Isaak的《邪恶游戏》(Wicked Game),令人毛骨悚然。流行音乐实在太能表现生活中不断涌现的情感了,比如身不由己堕入情网,或者某首流行歌曲似乎穿透了你灵魂!我这一组画作是关于柔情、愉悦、欲望、触碰、摩擦、疏离及所有伴随着欲望的基本要素的那些抽象、无可名状的身体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