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沈逸人， 图片由胶囊上海提供
‘悬停’触及了材质的伪装、肢体的变形、角色的互换，以及时空的错位与交叠，在第60届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干脆而武断的主题‘处处都是外人’的反衬下，指向一种悬而未决的临界状态，以及其中的潜藏能量。
乔治和阿曼达·马尔切萨尼基金会（Fondazione Giorgio e Armanda Marchesani）隐匿在威尼斯僻静的居民楼里。这是阿曼达女士在2018年，为纪念已逝丈夫乔治而发起的文化空间。通透的前厅直通私家花园，视线尽头是一间独栋小屋和高耸的柏树；而与主楼平行，可从花园进入的幽暗侧厅则为影像作品提供了绝佳的展览环境。上海胶囊画廊（Capsule Gallery）的创始人里柯（Enrico）和曾旅居北京近二十年的独立策展人玛瑙（Manuela Lietti）以前是在威尼斯大学修习中文和中国文化的同窗好友。今年年初，两人将这个私人居所打造成胶囊的首个海外空间，与位于上海安福路的画廊相得益彰：它们都处在公共与私人之间的中间地带，拥有在喧嚣中供人歇脚喘息的花园，仿佛去朋友家做客才是正事。
作为短期项目空间，胶囊威尼斯每年仅有4场展览，近期呈现的是由13位艺术家参与的群展“悬停”。从对性别、身体和身份的探索出发，展览围绕不确定性和中间状态展开，其中许多作品都是新作或委任创作。入口正中和二楼都摆放着尼基·切里（Nicki Cherry）的动态装置作品。在《握》（Grip, 2024）中，被管状物缠绕的赤褐色人形正在经历消融和巨变，略微前倾的站姿和残余的手臂令人想起古希腊雕塑，而一头连着输液袋、另两端连着丝绸郁金香的乳胶管则以含苞欲放和正在枯萎的轮回，警示转瞬即逝的生命。《欲望的阶段》（Desire Stages, 2024）中同样笨重的人体以马拉之死的姿态半躺在冰冷的医学椅上，只是在这件作品里，皮肤的质感更像是温润的玉石而非陶土。被挖空的上半身由燃烧着的状似心脏的蜡烛取代，在消解的同时释放出萦绕满屋的香气，点出物质之间的流动性。另一面展墙上伸出一根金属挂杆，仿佛是在用蜡包裹坚不可摧的盔甲，以表现细腻肌肤。这是伊凡娜·帕斯奇（Ivana Bašić）的作品《气动姿态II：绽放》（Pneumatic Positions II: Blossoming, 2023）。帕斯奇出生于1980年代的塞尔维亚，曾因科索沃战争而一度生活在防空洞中。似乎与此有关，她的作品常常探讨的是身体作为容器的局限之处。
如果说切里的人像和帕斯奇的躯干悬置在完整与缺失之间，那么玛塔·罗伯蒂（Marta Roberti）和艾米利亚诺·马吉（Emiliano Maggi）的作品则已经完成了变形。罗伯蒂根据自身所创造出的形象，与美洲豹和古埃及女神伊西斯（Isis）融为一体，行走在由生长于亚洲的植物荛花所制成的雁皮纸上（《作为美洲虎战士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as a Jaguar Warrior], 2023）。同样对神话和传说着迷的马吉用陶瓷来模拟青铜的质感，将各种以生物为灵感所创作的头饰装点在介于人神之间的半身像上（《故事的茧》[Fabula Cocoon], 2023）。在室外花园中，马吉还把断肢（《站姿》[Standing Pose], 2020）和精灵头像与螺旋柱相结合（《无题（柱子）》[Untitled (column)], 2020）令人分不清这些生命体是在逐渐固化，还是即将从建筑本体中破壁而出。
这种对直觉性的强调和对二元对立的反抗还体现在展览的影像中——两件作品的此次展出均为欧洲首映。导演、舞者露西·麦克雷（Lucy McRae）在《纤巧的心灵咒语》（Delicate Spells of Mind, 2022）中与其他舞者合作，演绎身体的游移和经历伤痛后的修复。卓永俊（Young-jun Tak）的《爱你星期四干净的脚》（Love Your Clean Feet on Thursday, 2023）则延续了上一件作品《愿你有个美好的礼拜天》（Wish You a Lovely Sunday, 2021）中，对基督教与酷儿群体的信仰体系和连接点的探索。后者曾在2022年里昂双年展的吉美博物馆放映：通过临时通知本该分别在教堂和同性酒吧演出的舞者互换表演空间，艺术家暗示了看似南辕北辙的场地之间所存在的相似性。在胶囊威尼斯展出的新作中，艺术家继续采用蒙太奇的方式交叠两种场景：其一是濯足节时西班牙军团在马拉加背负十字架前行的场面，其二则是六位男性舞者在柏林以同性巡游闻名的格鲁内瓦尔德（Grunewald）森林中起舞的场景。由此，卓永俊再次质疑了神圣与世俗，以及性别之间的绝对对立。
“悬停”触及了材质的伪装、肢体的变形、角色的互换，以及时空的错位与交叠，在第60届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干脆而武断的主题“处处都是外人”（Foreigners Everywhere）的反衬下，指向一种悬而未决的临界状态，以及其中的潜藏能量。在威尼斯这个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城市里，人们时常会因变幻的天色和运河中倒映出的色泽而恍惚。乘坐水上巴士或贡多拉穿行其间，当身体随海浪上下晃动，恰好是自问如何生存在物理性之外的好时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