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一片叶子
也要向着日光洒下的方向。
——金子美玲,《向着明亮那方》
王凝慧的艺术创作与金子美玲的诗作,乍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毕竟金子美玲以其质朴童趣著称,而王凝慧的创作乍看充满了宇宙、高等物理等“高概念”。然而她们的作品其实分享着相同的底色——近于无限透明的丰富多彩,或近于日常的诗意奇迹。
PART 01. 万物自有其法则并因此而自由
2024年,王凝慧携其最新个展入围第十届“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竞赛单元(由小红书摄影联合发起)。展览标题“地球朝太阳坠落却擦肩而过”是王凝慧多年来工作的信条。这句话描述的是太阳对地球引力的现实,正是这样的现实让我们的地球年复一年都能围绕恒星运行。在艺术家看来,这句话还具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和超现实的特质,而其作品正存在于二者之间——在现实与想象之间明灭可见。
王凝慧的父亲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因而她最早的启蒙实际上源自科学。2013年,王凝慧创作了雕塑作品《咻》(Whew,2013),这件作品是一个由聚脂薄膜制成的极简主义立方体,然后被填充以氢气和氦气。由于展馆现场的早晚温差,这件作品会不断坍缩,并在现场内自由移动。对艺术家而言,这件作品表现的是她最喜欢的形状——无形;而它自由移动的“命运”,其实揭示了经由科学原理可以得出的最朴素,但也最重要的真理:万物自有其法则,并因此而自由。
《咻》是王凝慧到目前为止最后一件拥有正式命名的雕塑作品,日后她的大部分作品都将以“无题”呈现在公众视野当中,而这一做法同样与“科学—自由法则”相关。“这也是我后来决定不再给我的雕塑作品命名的原因——它拥有自己的决定性,它会告诉我它想做什么。”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建筑大师路易斯·康的经典论断,当有学生问及建筑设计的法则时,路易斯·康说你去问砖块——“砖块想成为什么?”关键在于物质的内在本质不可违背,而人自己亦应如此。
于是到2014年,王凝慧制作了两分钟高清有声循环视频《无题》,这次她试图探索的是重力。
“我邀请了一群表演者,然后我们来到一个有镜子的排练场地。我只是想要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倒立,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还有你究竟如何利用重力,才能让它显现出来。尽管形式本身是一个视频,但对我来说它其实是一个雕塑,一个呈现在显示器上的雕塑。所以我几乎把它想象成一个鱼缸,显示器本身就是雕塑物体,其中承载的就是重力。”
《无题》(2014)依旧延续了王凝慧作品中的科学性,其灵感依然来自早年间的科学启蒙
“小时候我父亲跟我说,他可以制造出反重力。当时我很困惑,‘那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向我展示了虹吸。我其实已经记不起来具体过程了,但我当时觉得这太疯狂了,而且想要呈现这样疯狂的效果,只需要借助最简单的工具,最简单的形式。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我们生活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充满未知事物的神奇而神秘的地方。我觉得有趣的是,在大众的视野里,科学可能就像是真理和事实一样,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科学实际上是讲故事的工具,一种神话——想想大爆炸。”
科学作为故事载体——更关键地,科学作为“可操纵物”——赋予了王凝慧作品既理性又诗意的独特气质。大学时期的王凝慧主修的是计算机科学,这一专业似乎与艺术相去甚远,但其中的技术偏好却将她引向了摄影世界与外太空。“我对摄影的热爱始于大学学习计算机科学时,当时我加入了摄影俱乐部,学会了用单反相机拍照,并在暗室里冲洗胶卷和照片。我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档案中找到了一些漫游车和飞机在外太空拍摄的照片,并在玻璃镜上应用了湿版火棉胶工艺,这组照片中天体的鬼魅涂抹引发了人们跃入外太空的思绪,同时也拉近了天体与我们的距离。”
PART 02. 指向日常 超越日常
为了切实地“拉近”人与天体的距离,王凝慧曾在2017年驾车前往北极圈内的斯瓦巴尔群岛人类定居点,“一个北极熊比人还多的地方”,追逐这一年的第一次日出,以此完成摄影作品《无题》(2018)。“我提前几天到达北极,发现太阳的光线从地平线上洒下来,在白天,北极地区的雪景在粉蓝色的光照下会持续4—5个小时,而在常温地区,我们只能在黄昏或黎明时感受到15—20分钟的阳光。我想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北极之光,捕捉这一瞬间。我选择以乙烯基印刷品的形式展出这张照片,是为了让画面像投影一样呈现出来——光线无缝地从墙上射出,将这一年的第一次日出定格在永恒之中。”
我们当然早已对桑塔格的教诲“拍摄即占有”烂熟于心,更进一步的洞见则来自于王凝慧钟爱的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家、作家艾伦·塞库拉:“照片所能提供的唯一‘客观’真相,只是宣称某人或某物——在此例中即一个自动相机——曾在某处拍摄了一张照片。除此之外,除了痕迹印刻以外一切,都是待夺的领地”(Allan Sekula, Dismantling Modernism, Reinventing Documentary)。
由此对大多人而言,摄影技术的进步相当于海德格尔的“在手”到“上手”的进展——工具的对象性越发隐匿,技术越发日常,帮助人们在不自觉中占有——亦失去——世界。但王凝慧使用摄影技术与照片的方式与此不同——她无意占有永恒,于是更接近永恒。她遵循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发展起来的观念艺术和大地艺术传统,尤其是罗伯特·史密森的 “现场/非现场”(site/non-site)概念。
“现场”是实际的物理景观,“非现场”可以是照片,也可以是取自现场的材料,是对现场的参照。这次个展中还呈现了王凝慧以“现场材料”完成的作品《无题》(2015—2016),“我开始使用陨石进行创作,这些铁陨石碎片是在埃及卡米尔陨石坑的沙漠中发现的,但这些材料不是指向埃及的现场,而是指向外太空的非现场”。以近乎执拗的方式,王凝慧保留并尽力诠释主体与客体的间隙,而正是这样的“间离效果”,成就了其作品指向日常又超越日常、既坚定又疏狂的氤氲不明。
这种暧昧性,更集中地体现在她制作的“多集无尽影像”(multi-episodic infinite film)“角锥体与抛物线”(Pyramids and Parabolas)系列当中。“角锥体与抛物线”实际上都是人类探索地外空间的手段——角锥体即古代金字塔,而抛物线则是现代射电望远镜的形状。这样两种几何形状作为人类通往平行空间的可能,其标记的其实是人类探索活动的边界——当艺术家亲身探索这些活动的遗迹,她实际上是把自己的生命史融入其中,从而令自身边界与人类认知的极限融为一体,同时对“极限之外”触手可及。与分别推出于2019年、2021年的前两部影片相比,本次个展呈现的《角锥体与抛物线III》(2024)是最个性化的一部,在一定程度上仿佛一部游记。然而在画面的真实之外,观众亦不难看出其中同样承载着艺术家的心灵真实。
这便使得这部作品几乎相当于一部结构主义电影:经由艺术家采用的16mm胶片所暴露的物理真实,观众得以超越其所游历的犹他州、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冰岛和北极的现实景观与其娓娓道来的家族秘辛,瞥见漫长生命的转瞬即逝,及其瞬间成就的无边无垠。
PART 03. 真正的知识 往往只在自由的天真当中
在评论界看来,王凝慧的作品具有一种“简单的深邃”(deceptive simplicity),这一短语充分揭示了她所继承的艺术传统。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真正认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直到我真正接触到极简主义、后极简主义,然后再回顾我们的艺术史,思考二十世纪早期的抽象艺术,在马列维奇和风格派的影响下,抽象成了一种能够吸引到我的语言。对我来说,这种理性且清晰的形式令我兴奋不已。”
抽象作为一种理性,最终指向的是想象力——形式的想象力,将带领人们回归自身。“我总是会回到雕塑,是因为对我来说形式的可能性始终是我的职业——视觉艺术——所致力的领域。对我来说,体验艺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过程就是你的身体、生理、思想都参与其中,而实体材料是我表现非实体的载体。后极简主义的用处在我看来就是处理重复,但也要处理这些可能相当感性的有机形状。它们会具有一种触觉品质,这些都与你的身体非常相关。身体实际上是——用一种已经被过度使用的说法——知识生产的场所。这些都会回到我最初的问题,即我们如何认识世界,如何理解世界。”
由此我们不难看到王凝慧之于当下的可贵:我们生活在一个知识过剩的时代,“信息流”泛滥几近成灾。然而真正的知识,往往只在自由的天真当中。至少对于艺术家本人而言,经由艺术实践,她得到了自己的力量。“我经常会思考的一个问题是‘艺术在哪里?’没错,你可以说它包含在对象中,但事实有时并非如此。所以极简主义和后极简主义其实都是关于在作品本身周围行走的现象学体验,以及艺术实时展开之处。这意味着想象力——不管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们仍然有自己的思想,可以想象其他可能。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同时我认为,每次你在创作一件艺术品的时候,你都在提出艺术是什么,这会让我感到非常兴奋。你正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你是在说,嘿,我认为这是艺术,就像杜尚那样。所以我总觉得想象力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力量,而我可以通过艺术获得这种力量。”
力量提供勇气,使她永远朝向未知——去往未知,始终是获得知识的唯一途径。在《角锥体与抛物线III》(2024)的结尾,艺术家伴着音乐潜入深海,“当身体开始找到方向,最初会感到陌生,然后你就可以乘风破浪了。身体知道该如何达到极限而不跌落,从而突破人类经验的界限”。我们乐于想见这便是她的艺术之路——我们也乐意拥有这样的生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