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当上海安福路的梧桐树影尚未被网红浪潮席卷时，意大利人里柯（Enrico Polato）在巷弄尽头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门，将一座老式里弄建筑改造成当代艺术的"时间胶囊"。这座藏匿于市井深处的胶囊（Capsule），以私密的空间气质与实验性策展，悄然编织起东西方艺术的对话网络。
在本期画廊专访中，胶囊创始人里柯将回溯自己从汉学研究到创立画廊的成长历程，分享如何在行业更迭中坚持"先实验，再深耕"的理念，并揭秘胶囊如何塑造属于自己的独特语言。
Q&A
1. 您曾在威尼斯大学学习汉语专业，并于2004年来到北京。最初是什么契机来到了中国？是什么激发了您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兴趣？
我开始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是在威尼斯读大学，以及去德国海德堡参加交换项目期间。后来我接触了一些中国当代艺术领域的教授，很受启发。2004年，我用奖学金来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做研究，这段时期，我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兴趣变得更加浓厚了。当时中国当代艺术相关的文献比较少，大部分是由曾经来过中国、亲历过中国艺术发展的人所写的，所以我自然也选择亲身来到中国，融入这里的环境，去接触那些正在塑造新时代的先锋艺术家。
2. 在北京生活十多年后，你选择了搬到上海，并在安福路的一条隐秘小巷中创立了胶囊。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低调又独特的空间来开画廊？
毕业之后，我很幸运加入了北京的麦勒画廊。这是一家推广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先锋画廊。2000年代初期，画廊刚刚在北京扎根。我在麦勒工作的八年里，见证了中国当代艺术逐步受到世界瞩目，伴随着市场的繁荣和实验性的高峰。
那是风起云涌的年代。北京在08年奥运会的前夕飞速发展，感觉像是世界的中心。经常可以在草场地和798的街头遇到本土和国际艺术界最具影响力的一些人。更重要的是，当时社区氛围非常浓厚。画廊生态仍处于萌芽阶段，有很大的自由创作空间，整体环境中合作多于竞争。创新的精神是不容置疑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这种创造性仍然充满活力，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后，我开始感到是时候探索新的环境，开启新的篇章了。
我很明确的是，我会留在中国，继续从事当代艺术工作。2010年代是上海艺术界的变革期。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成立，并且成为上海双年展的新址。随着西岸文化艺术走廊的开发，余德耀美术馆、龙美术馆等机构相继开馆。ART021和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等艺博会也进一步巩固了上海作为国际艺术市场热点的地位。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决定搬到上海。
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我要创立自己的画廊，但我希望找到一个有上海韵味的空间，而不是常规的工业风白盒子。我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来寻找，最终发现合适的空间竟然就在我当时居住的小区里，而且前一任住户正好准备搬家。这便是现在胶囊所在的空间。
对我来说，画廊的气质与其空间和位置息息相关。我喜欢能够留下印象或唤起回忆的地方，这座楼房很符合这一期望。入口不起眼（我很喜欢这一点），走进去之后发现别有洞天。
十年前的安福路还是市中心一条安静的街道，和今天的喧闹迥然不同。我很喜欢这种体验，隐匿在上海最繁忙的街道之一，深藏在巷子的尽头。找到我们需要一些耐心，但这也是探索的乐趣。我们希望来访者的体验是私密的，所以画廊实行预约制开放，限制同一时段的访客数量。这样我们能够与访客进行真正有意义的交流。
3. 胶囊专注于挖掘中国及国际新锐艺术家。您是如何发现和挑选合作艺术家的？您最看重他们作品中的哪些特质？
2014年，我一边找画廊空间，一边看艺术家作品集，拜访他们的工作室，和策展人、同行和艺术家社群建立联系。我当时奔走在这样一个双行道--一方面寻找本土艺术家，在国内外推广他们的创作；另一方面关注国际新锐艺术家，把他们的作品展示给中国的观众。有时候画廊合作的艺术家、策展人和同行朋友会推荐他们看好的艺术家，有时候则是依靠自己搜集的资料和信息。
我一直信奉建立长期的职业关系，而不是短平快、交易性的合作。真正理解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建立信任是需要时间的。我相信画廊与艺术家共同成长的模式能够滋养更自由、更顽强的生命力，从而塑造更强烈、更独特的气质。与新锐艺术家合作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尤其是在市场具有挑战性的时期，这个过程需要耐心。投资于艺术家事业的精力和资源，并不总会在短期内为画廊带来直接的经济回报，有时需要几年时间才能看到切实的成果。因此，我非常看重合作中的承诺和忠诚。
我挑选艺术家的标准很个人，很直觉。我希望创作实践的背后有扎实的叙事，一个大胆、原创、不跟随潮流的故事。我为画廊起名胶囊，源于时间胶囊的概念。它一个既是容器，又是一个实验室，"当下"在这里被创造、被留存，为后世提供关于这一时刻的洞察。基于这个愿景，我倾向与那些立足当代，放眼未来，对周围世界有着敏锐观察的艺术家合作。
在胶囊成立至今的八年里，我们有幸在许多艺术家的职业生涯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很多时候，画廊是他们进入艺术界的首个平台。他们的成长给我深刻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一些艺术家取得了市场的成功和国际的认可--这些成果是通过画廊和艺术家共同的努力和双向的承诺实现的。
4. 您自2000年代初就深耕中国艺术圈，见证了它多年来的发展与变迁。在您看来，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经历了怎样的转型？你如何看待当下的艺术生态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未来的发展趋势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简直可以写一整章。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见证了中国巨大的革新。我目睹了一个本土艺术市场的诞生，这在某种程度上要归功于长期支持艺术的藏家，以及逐步建立起收藏体系的机构。这些收藏如今被陈列在私人博物馆、基金会等新型公共空间，成为文化生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的变化速度是其他大多数国家无法比拟的，这带来机遇，也伴随着挑战。我观察到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是收藏实践的演变。最初，市场主要关注本土艺术家，而后逐渐变得更加开放和全球化。今天的市场反映了当今时代更广泛的地缘政治叙事，展现出多元的声音和视角。
尽管如此，今天的中国艺术家仍然比几年前拥有更多的机会。他们有更多的画廊可以选择，可以利用社交媒体等强大而易得的工具来让自己被看见。我也留意到，随着他们的艺术语言和教育背景愈发国际化，国际画廊、藏家和机构对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兴趣有所增长。
5. 胶囊在去年年底参加了上海西岸艺博会。您如何评价本届艺博会的市场表现？是否观察到任何值得关注的市场信号或趋势？
我们连续多年参加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我认为在艺术周期间保持在场非常重要，也一直信任西岸博览会的品质。2024年，考虑到市场的不稳定，我怀着审慎的心态去面对这个艺博会项目。
最终的结果超出预期——尽管销售节奏比往年缓慢，且大部分交易集中在中档价位。这让我对市场的逐步复苏有了信心。
除了建立了新的联系，我也很高兴能和长期客户当面沟通，得知他们在持续关注画廊合作的艺术家。藏家和观众对我们展位的作品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尤其对于他们已经熟知的艺术家，表现出了深层的共鸣。同时，我也观察到收藏的选择性越来越强。藏家对新的艺术家和趋势仍然保持着开放的态度，但会更加慎重地去研究和了解。他们依然保持好奇心和接受度，但收藏的决定更加深思熟虑，采取一种更有意识和审慎的态度。
6. 2024年您在威尼斯开设了新的空间。为什么会选择威尼斯？新空间在您的整体规划中扮演什么角色？您认为同时运营两处空间会带来哪些机遇与挑战？
胶囊威尼斯是我们迄今为止最具挑战、强度最高的项目。首先，我想强调，这一空间是为2024年为期一年的临时项目而设立的。我们短期租用了一个当地基金会的现有场地。该基金会致力于推动艺术与社会包容性，同时也运营着自己的独立项目。
此外，这个项目应当被置于胶囊整体策略的框架中去看待。疫情过后，2023年初，中国重新开放国际旅行，我迫切希望重新连接全球艺术生态，因此在2023年采取了高强度的策略，这一年我们参加了12个国际艺博会。一直以来我的理念都是先实验，再确立长期战略，测试不同的方法，来找到最适合我们的路径。
而在2024年，我觉得是时候尝试另一种方法——着重深度，而非广度。与其将精力分散到多个市场，我们选择聚焦一个关键地点，并以半永久性的空间来与当地受众建立长期深度的关系。不同于大多数威尼斯双年展期间仅持续数月的短期项目，我们设想的空间是一个真正融入当地生态的画廊，保持日常运营，全年推出了九场展览，并举办了众多讲座和文化活动。
胶囊威尼斯与我们上海的空间双线并行，不仅向当地观众全面介绍了我们的艺术家与项目，也成为了推动学术研究型展览和促成新合作的平台。为了这个空间的成立，我们投入了相当可观的精力和资源。管理一个800平方米的多展区空间，有时候让人感觉更像是在运营一个美术馆。然而，这一年也硕果累累，我们借此契机与意大利的观众深入互动，建立了深厚的联系。
尽管2024年的威尼斯项目已经告一段落，但我们正在积极探索新的空间，希望在合适的时机，设立更长期的空间，开展更多项目。
7. 2025年，胶囊有哪些新的计划或值得期待的项目？
考虑到全球市场的波动、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带来的不确定性以及2024年的各种挑战，我决定采取更加谨慎的策略——放慢步伐，聚焦画廊的长期目标。在当前环境下，我认为再无必要急于扩张或让自己承担过大的财务压力。
2025年，我计划减少画廊的展览数量，让现有的项目充分地发酵和深化。我们将呈现四场个展，展出我们长期合作的艺术家鲁迪·克雷莫尼尼（Rudy Cremonini）、陈飞（Daniel Chen）、陶斯祺（Tao Siqi）和张丰渊（Miranda Fengyuan Zhang）。为了更深入地和观众互动，这些展览将延长展期，让公众有更多时间去体验和思考作品。这一调整也让我能花更多时间在中国，把主要精力放在本地。
同时，我希望把资源优先投入到那些能够让我们与当地市场建立深层联系的艺博会。除了我们常规参与的博览会外，我也在探索更具地方性、甚至相对偏离主流的展会。例如，为了进一步耕耘我们在意大利和欧洲的根系，我们以博洛尼亚艺术博览会（Arte Fiera Bologna）开启了2025年度的项目。我们是该艺博会上唯一的亚洲画廊，此外，也与富有影响力的意大利藏家联合呈现了一个场外展览。
另一个格外令人期待的项目将于3月在香港举行。为了在这一关键地区加强影响力，巩固我们在香港的网络，我们租下了一个空间，举办为期一个月的快闪展览。经过对这个城市的探索和调研，我们选择了一个毗邻大馆（Tai Kwun）的独特空间，呈现一场实验性的展览，着重展出雕塑与装置作品。
过去一年的经历也帮助我们建立了新的机构合作关系。虽然其中一些项目仍处于筹划阶段，暂未公布，但它们将在2025至2026年逐步落地，进一步实现我们的长期愿景。
© 橄榄文艺，胶囊画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