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囊上海举办王凝慧在中国的首次个展，这位1983年生于西安，现居住和工作于美国洛杉矶的艺术家，其包括雕塑、影像和数码打印在内多种形式的作品均有亮相。每件作品个性鲜明，又彼此贯通，极佳呈现出艺术家孜孜不倦探索着交叠而相辅相成的多层次艺术实践、包括地理学、天文学和物理等的不同知识领域和多重艺术派别。这些作品并非固定不动的个体单元，而是活着的有机体，根据自然规律和特定条件演化改变，从而塑造并强化独树一帜的通感体验，将真实可触与头脑所感、幻象与现实、自然存在和人工造物穿插交汇。观者在感觉体验之外受到观念挑战，感官和头脑都被唤起。持续的视觉的和概念的思索在不断形成的状态中暂时凝合成空间介入体，宇宙的生成由此在观者眼前展开。
走进展览空间，落入观者眼帘的是一盆含羞草。它无题，与展览中的几乎所有其他作品一样。无题绝非仅仅言辞层面的选择， 更是行动指导，映射出2014年以来艺术家通常的工作方式。她尽量只给出最小程度上干扰观者反应的提示，并试图超越语言更宽泛的局限。悄无声息的含羞草天赋异禀，因此为人栽植——被碰触摇晃时，含羞草的叶子为保护自身，会向内卷曲或垂下，数分钟后才再次打开。观众会立即疑惑不解：面对这繁盛绿意，是该静观之，还是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发生身体参与，手指与之相触可能最为理想？这株含羞草本身即是一尊被赋予了意识的活着的雕塑吗，抑或唤醒了自身意识的观者，正在见证微小的自然奇迹，甚至通过在空间和思维中安置自我，成为了这奇迹中主动的一部分？这件作品追问着何为有觉察有意识的存在。人格化的含羞草呈现出十分独特的自我意识感，与观者驳杂的各种反应共生——观者也许怀疑自己被耍弄（还会发生什么吗？），或者会木讷无视眼前的细微变化，毕竟飞速的一瞥之下，细致精妙常被误认为空无。
展览中变幻无定的作品远不止含羞草这一件。展出的雕塑作品多弥漫着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感，不止出处、功能和“作用”不明，更经历着重重现象变化。极易衰败、骤变敏感的材料让这些变化成为可能。包括空气、大气层、天气、人类干预或仅仅人类出现等外界因素都会让某些材料本身的性质随之发生变化，王凝慧的作品从而一直处于此状态与彼状态之间；不能总将这些作品视为结果，它们其实更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平铺于地面之上的苔藓雕塑正是如此：它仿佛另一维度的来者，又以小见大了被艺术家发现的、同时被艺术家塑造的自然，为画廊空间和展览定下新的步调。
一方蚀刻过的铜板也体现了这种过程化手法。置于苔藓雕塑旁侧房间中的铜板持续氧化，锈色也即改变；它的视觉魅力、色彩和出乎意料的变化引起观者神思。苔藓和铜板这两件作品的质感出奇丰厚——令人瞩目、充满感性、回应观者，却绝不只为审美愉悦而存在。它们与展览中最为神秘的一个物体互相呼应——挂在面朝苔藓墙上的一块铁陨石。铜板旁边的地面上铺开了一件由瓷块组成的作品，仿佛陌生领域的地图、地球上的沟壑或冰川的裂缝。同一展厅中还放着一组镀银的蛤蜊化石，它们既原始，又经人工塑造；既从史前遗留下来，又形似后现代“废弃物”；它们是单纯原初的细胞，而经过将其封存的镀炼过程。高级和庸常的材料、有机和无机的痕迹、人造和自然的元素在所有作品中共存，引发种种疑问，而答案也许藏在构成作品核心的演化过程当中，藏在作品背后未曾讲出的故事当中，而不一定在已展现的“完成”版本里。这些艺术作品构成开放的探讨，能以多种方式放射出潜能，而展览中的展现不过是它们许多存在可能性中的一种。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作品中均未直接出现人，尽管某些作品的启动是由于观者在场。两件基于风和蒸汽的雕塑在展览现场给予观者超出于视觉之外的感观体验，这绝非偶然。前者是有银和蜂蜡外罩的戴森无叶风扇，后者则是包裹着穿孔蜂蜡的一个三角形物体，从中散出蒸汽，它们的运转机制未知，带来的效果也让人难以捉摸。此处，艺术家运用技术手段既不为生造出悦目的视觉娱乐，也不为从更有好奇心的观众那里激起无需思考的简单互动。如此隐匿地运用精巧手法，意在吸引观者走出旁观静思的舒适区、开始行动。
画廊入口的Oracle是展览中唯一有标题的作品，凝聚整个展览的情绪，我们不妨将它视作“主题曲”及观展理想的起始和结束。这部短片在亚利桑那州奥克拉尔镇的生物圈二号研究中心拍摄，这是有史以来人们建造的最大的封闭生态系统。上世纪90年代，8名受试人被派遣进入这个人造的模拟地球，确证人类是否能够在完全封闭的可自给自足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虽然实验失败，但从中生发出关于人与人关系和禁闭的问题极具价值。
或许，王凝慧的意图便是呈现她自己构想的生物圈，这个生物圈不建立在任何单体系统之上，而从不同的时空中调取互相碰撞、重叠的碎片；尽管它们显得毫不相关、各行其是，却共同组成同一个庞大计划。艺术家的作品一方面也许显露了当今时代的种种后果，如今这人类世中，人类剧烈地影响着宇宙和其流转变化；另一方面， 她的作品也许呈现了熵之外的另一选项。唯有观者，超越对这些作品的任何常规解读、质疑所有僵化的认知过程后，方能决定哪个选择切中心意。
中文翻译：Eva Zha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