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ephant Magazine|向工匠与建造之神祈祷:与陈丽同的香港一日

《Elephant》杂志副主编Emily Burke在香港与雕塑艺术家陈丽同共度一日
Emily Burke, Elephant Magazine, 2025年4月21日

陈丽同的工作室位于香港郊区葵涌一栋大厦的二十层。这里靠近山林,远离闹市,更具工业气息。工作室并不好找。尽管陈丽同和谷歌地图都提供了指引,我最终还是靠着大厦一楼两位汽修师的好心帮助才找到工作室。他们手头那辆底朝天的汽车显然已经寿终正寝,角落里的小小神龛飘出袅袅青烟。

 

陈丽同的工作室与楼下的汽车维修间没有太大区别。这里没有艺术品的珍贵琳琅,反而是各类五金工具随处可见,样子让人肃然起敬,昭显出她创作实践的工业底色。小时候,陈丽同的窗外总是灯光闪烁、川流不息,她一直以为家对面是一个游乐场,后来父母告诉她那里其实是集装箱码头。如今,在葵涌的工作室里,环绕她的是密密麻麻的竹制脚手架,这一意象早已渗入她的想象,也影响了她对雕塑中“层叠”这一概念的思考。这一切在她的作品中转化为一种跃动的张力,在流动与结构、精神性与日常之间游走。

 

陈丽同做雕塑已有十年。她的工作室像是一座神龛,供奉着香港这座城市代谢出来的废弃物。墙边堆积的板条箱和托盘在常人眼中恐怕是需要丢弃的杂物。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些灵感小物:贝壳、石头、海藻、叉子、瓶盖、干花、锁子甲残片。在她看来,这些物件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一块废金属和一颗打磨光亮的黑曜石价值相当。

 

这些“怪东西”不仅是灵感来源,更是陈丽同雕塑的物质基础。她的创作过程往往始于对残破拾得物的修复。“我好像一个手术台前的医生。”她笑着说:“我需要把物件一一摆开,诊断它的需求。有时候要加热到足够柔软才能塑形,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热风枪。”谈及最近的一个项目,她说自己需要慢慢磨蚀物体表面,形容自己对于这些人造物的作用“像是大海”。

 

然而,她的创作过程其实远在物件“上手术台”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前期的研究、采集,以及对物品的历史的思考,都是必要环节。“这些几乎都是我在香港找到的。”她环顾工作室。“比如你看这些。”她拿起角落里的一只塑料箱,手指抚过它网格状的表面:“香港自己不生产运输托盘,但你在城中可以看到成千上万个。它们总得有个来处吧?”

 

2020年,陈丽同前往墨西哥对黑曜石进行考察。她与当地的矿工交流采掘过程,向雕刻师了解到黑曜石曾是人类祭祀的工具,古人相信黑曜石拥有助人抵达来世的能量。但她感兴趣的不只是这些神秘的历史,更是今天人类如何扁平地看待这种材料。“最终你会拿到这样的东西。”她递给我一片打磨得乌亮的方形石头:“这是一个黑曜石杯垫。你看,所有不美观的部分都被去掉了。人类就是这样,把自然削肉剔骨地为己所用。”

 

但在最终的作品中,陈丽同的雕塑却走向另一个方向。它们用拟人的方式为人造物赋予生命,令人想起宝石毛毛虫透明的皮肤,或是飞蛾的振翅。同时,她的雕塑亦未完全摒弃其人造本质——即便已经蜕变为某种“活物”,托盘的残骸仍然清晰可辨。

 

在陈丽同的工作室里一番翻看之后,我们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在前往坚尼地城的地铁上,她向我介绍我们的目的地——鲁班庙,里面供奉着中国工匠和建筑者的守护神。虽然她并不信教,但她经常来这里坐一坐、想一想。途中,她的朋友、同是雕塑家的刘慧德(Heidi Lau)给她发来一张鲁班庙的照片。原来她刚刚也在这里。

 

鲁班庙也许在香港雕塑家中颇受欢迎,但它并不像城中其他寺庙那样受游客青睐。庙宇小而幽暗,我们抵达时,除了一位工作人员,便再无他人。陈丽同请了香,在神像前静坐祈祷,而我则在一旁观察案上的供品——看来神明喜欢橙子、巧克力和米酒。

 

上香祈愿后,陈丽同向神明求问她即将在柏林举办的展览运势,神明则用古老的求签方式回应。她摇动签筒,直到一根竹签掉落,再将签号与墙上的签文对应。签文大意是:“别心急,你自会知晓。”

 

午餐我们吃了生煎包(好吃,但吃起来需要一点技巧)。而后我们前往中环,参观陈丽同参加的胶囊(Capsule)的群展。她在展览中呈现了两件雕塑作品,其中《变型体(梭螺)》通体黑亮,线条流畅,手工雕刻而成的花岗岩中心贯穿一根大型螺旋钻头。尽管这些元素听起来并不那么粗粝原始,但站在作品前,我脑中却浮现出自己体内跳动的脏器,或是动物身体被剖开暴露在阳光下的景象。

 

从画廊出来,陈丽同指着我们头顶上方一棵长在天桥上的榕树说:“在香港,大自然自有方法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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