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费大为在巴黎以“无须费皮”的笔名,给身在北京,笔名为“杂毛连须公”的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栗宪庭写了一封信。费的这封信回应了栗宪庭的担忧:“如果艺术离开了文化母土,则必然会枯竭。”在此前栗宪庭致费大为的信中,他曾问:“你们相信自己冲击了西方艺术界吗?”在中国第一场前卫艺术运动“85新潮”之后,许多因为政治原因迁居西方的中国艺术家面临着如何积极介入到他们所处的全新社会环境中去的困惑。费大为的回应是,这些海外的中国艺术家们仍然可以“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融入当下的文化问题”。几十年后,费栗之间的通信成为位于上海胶囊上海的展览“杂毛连须公”的出发点。这一群展由艺术家自营、曾在纽约原空间为国际艺术家提供驻留的PRACTICE的两位创始人——Cici Wu 和王旭策划,呈现了十二位PRACTICE 驻留艺术家与上海的艺术图景之间不经意的相遇。大约三年前,PRACTICE 在纽约唐人街的一所老旧公寓里成立,初衷是给停留纽约的艺术家们——大多是创始人的朋友们——提供一个可以住宿、创作的场所。此空间不仅是一个工作室,也是一个展览空间、麻将馆,意图培育一个即使转瞬即逝,也能促进艺术家与自身实践保持对话的共同体。
PRACTICE 的创始人都出生于中国,他们在伴随展览的文本里也追溯了90年代最早一波移居纽约的艺术家们,包括张洹,蔡国强等。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出生的艺术家的境遇,乃至整个艺术世界的总体样貌,都经历了巨变。尽管如此,PRACTICE 发挥着一种类似家庭式的扶持关系网的核心功能,这体现了一种社会实践,替代了早期艺术家们可能缺乏的共同体意识。那些在80年代和90年代搬到纽约的艺术家,很大程度上被西方视为政治流亡者。这些在中国出生的艺术家,不管是老一辈的还是当下的,都曾在他们祖国最好的艺术院校里学习,也有人后来还在美国的艺术项目里接受训练。可是尽管如此,远离家乡,又在纽约严峻的都市环境里漂泊,这双重的挑战让他们中的许多人处在摇摆不定的状态。因为熟知这段历史,PRACTICE 的创始人在纽约的唐人街建立了这处据点。纽约的唐人街里规模日益庞大的反社区士绅化运动,与纽约的艺术世界交叉、重叠,有时也会发生冲撞。这为社会介入提供了背景。
对于 PRACTICE 而言,语言成为一种连接和失联的喻指。艺术世界的共通语言——英语,装置,特定场域——为艺术交流建立联系,创造机会。而今天艺术家们(不仅仅来自中国)在全球范围的流动,不再代表着那个主要与民族纽带和固定地点相关联的艺术世界。多语言的艺术共同体带来了流动性,这成为艺术家能动性的一种有力形式,让他们能将自己的行动从勉强谋生(许多中国的新潮前卫艺术家只能在纽约街头为人速写肖像艰难维生)转化成主动的社会实践、情感劳动,并参与到构建共同体的过程中来。为了这群艺术家在上海以“杂毛连须公”为题的重聚,空间地板被漆成灰色,以呼应位于纽约的原始空间。这让人感觉似乎一种共同的经验被刻意移植到了陌生的上海土地上,这里的艺术圈正伴随着实际、市场导向的品味持续膨胀。
展览没有一个笼统的主题,因为作品似乎在相互试探交流,催生出一个艺术创作模式取向殊异的杂烩拼贴。在洋房外的花园里,何颖宜的装置《Genus: Verduous Suburbanus Bucolia & Love Hate Relationship》(以下引用的所有作品均创作于2017年)是对市郊环境里精心修剪的造型植物的反讽。在一件当场录制的单频影像中,艺术家穿着圆鼓鼓的充气防撕尼龙服装作为伪装,上演了一场的古怪“爱恨关系”。在画廊入口处的是施昀佑的作品《在发生之前》;他用以混凝土与金属筑成的模块化雕塑单元,建造了一组脆弱无力的隔断。它们形成了一面由负空间定义的墙,像是对在国界修建的隔离墙的抗议。透过这些骨架式结构所组成的框架,观众能在围绕这件脆弱不安的作品轻轻踱步时,与空间中另一边的人彼此交谈。
埃利尼·米迦(Irini Miga) 的作品《思考的风景》几乎就像隐匿于寂静中一样,以一种诗意的微观尺度,创作出一件反纪念碑式的作品,简洁精微,但仍能引人深入冥思——它是一个墙壁上挖空出来的锥形,里面填充了开凿它时产生的墙壁粉尘。周奥(Joao Vasca Paiva)的《最后一只夏威夷考艾岛的吸蜜鸟(I 和 II)》呈现了一双不成对的耐克运动鞋,这两只鞋由巴厘岛的工匠 用当地冷却硬化的火山熔岩雕刻而成,并配上一段录音,据说是最后一只考艾岛的吸蜜鸟求偶时的叫声;在此,匮乏交流最终指向了灭绝。郑源的作品《游戏》运用视频论文与散文电影的视觉风格来创作,思索我们如何通过镜头与仿真技术体验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从现场直播的体育比赛,到8-bit电子游戏与中国的卷轴画,郑源对观看方法分析性的剖解,为展览增添了一个洪厚的尾声,致使观众进一步反思展览中其他艺术家作品的视觉语言。展览文本援引激浪派(Fluxus)艺术家罗伯特·费里欧(Robert Filliou)的话:“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领土。”这一概念强化了每位艺术家的殊异风格,同时也帮助我们跨越他们独特作品之间迥然的鸿沟。
PRACTICE 的艺术家们在各自来去于唐人街区的交错行程中相遇;考虑到语言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这场展览感觉像是一场火锅炉边漫长夜谈后未尽的对话。正如展览文本所言,“让语言从工具变成习惯再变成游戏。”在展览中,艺术语言形成的游戏给人一种感觉:艺术家之间的人际关系与共同经验赋予这些作品的意义甚至超越了作品本身,使作品升华,虽然于此还有一部分尚待触及,且仍需要参照更多艺术家们在纽约唐人街在地的社会实践的背景文本;而这种共同经验的维度很难在上海被察觉到,因为在这里,那种即刻性与急迫性尚且触不可及。但与那些意图提出严密的整体叙事而最终失败的群展相比, “杂毛连须公”对刻意追求一致主题的避免,是对策展的一种主动挑衅。 “杂毛连须公”于上海艺术周开幕,相比期间叫人习以为常的艺博会和香槟派对氛围,这场展览在上海这急速扩张、愈发呈现与其他中心的同质性的当代艺术世界里,反而显得出格而清新。
文 / 夏本明(Benny Shaffer)
译 / 叶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