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守——关于蔡泽滨的绘画

杨紫

在上次个展,也是蔡泽滨首次个展“橄榄”中,艺术家最后完成的绘画名叫《我假装有暴力倾向来获得一个安全区域》。这是幅大画,气势磅礴。橙色的天际之前,是厮杀得东倒西歪的棋子。半圆形的卷心菜被从中间剖开,像趾高气昂的孔雀将领,在阵前鼓舞士气。新展“防守”中,艺术家最先着手的绘画《斩首之邀》延续了这般热烈。两张绘画似乎是场隐喻,画画是角力,是战争,是摧毁性的,充满了一触即发的互相牵制,让观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过,比起“橄榄”中的作品,《斩首之邀》的风格更加晦暗和滞重。棋子的黑色底部曝露出来,划成许多椭圆。刻刀横亘、竖立在画面上,组成没有交会的直角。画面中央的位置,又出现了一座柱状雕像,浑圆的头部低垂,似乎在沉思,也像是督战的“孔雀”。

 

然而,自打这件作品的创作伊始,蔡泽滨都没再怎么画类似尺幅的绘画,风起云涌的气魄也不复现。棋子被保留下来,成了每一幅绘画中都会被引用的形象。此前,它们与其他静物复合到一处,划出直接、硬气、肯定的线条,组成宏大的场面;现在,它们被孤立了起来,冷峻、呆板、理性,甚至稍微有些寂寞。在这一阶段,蔡泽滨常常将质地更为柔和的形体与棋子并置,形成反差和平衡。在不改造存在于现实中相关物体基本形式的前提下,绘画与我们的日常经验有所错位。这种暧昧的错位与其说是视觉上的,不如说更近于触觉。例如,在《无名花卉》中,薄弱的花瓣深处,象和后的棋子伸展出来,映衬着一束介于花蕊和棋子般坚实的柱头,凑成一对雌蕊和雄蕊。有时候,象的棋子又被放大为奖杯大小,从画面两侧伸来的双手,将它紧紧握住。指甲半隐半现,与洁白如青葱的手指无缝衔接,似与奖杯是同一种晶莹剔透的物质(象牙,或者用于3D打印的、充满未来感的轻盈材料)雕刻而成,而不是布满褶皱的肉身(《摩挲》)。还有,《拜物》之中,一串黑佛珠缠绕在王后的棋子上——通过对明暗关系的精心营造,佛珠一改坚硬冰冷的格调,成了件毛茸茸的貂皮大衣。

 

这一阶段中,画中的棋子让人想起对艺术家古典主义艺术形式的认同。它们结构敦实,明暗确凿,色彩朴素,正好与《斩首之邀》中原始而激烈的张扬性情——人们甚至能称之为“浪漫主义的”——反其道而行之。当然,蔡泽滨是一位当代画家,他所掌握的艺术史资源远不止于此,这种粗略划分不大尽然。我们在《无名花卉》左侧的硕大花瓣上,能看到微妙的灰绿色笔触阻碍着花朵的平行伸展,像是荷兰画派的做派——其令人瞩目的明暗似乎也遵从此派。同样,从美国地方主义的现实主义绘画,一直到中世纪哥特艺术、文艺复兴初期大师和印象派后期的创造,蔡泽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将自己夹在对广阔艺术史的片段中,博采众长,混合杂交,以推进工作。艺术史成了一种顺手而隐匿的屏障,用来过滤制造幻象的语境,并否定了观看的直接性。“橄榄”与“防守”都在区分着绘画与现实中存在的被描绘对象(忠实地再现事物,是绘画历史中已被解决和终结的任务)。但是,“橄榄”运用类似于野兽派的色彩方法达到“真实”;“防守”则梗概地将以假乱真的幻象还原绘画对象(静物和照片),在不易被察觉的细节上,露出马脚,比如出入于现实逻辑的物品安排方式,以及之前提到的、对艺术史克制的引用,来小声提醒观众他们面对的是一片异质的平面。画着棕灰色的调子,他的手法变得谨慎了。创作中微妙浮动的思辨趋向,仿佛是艺术家正垂涎着远方茂密的丛林间的隐约目标,因而反复调试和瞄准,以期命中。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艺术家对象棋有所迷恋的原因了。作为一个理解其创作的开放入口,观众不禁要问:棋子是否是组意象,具备隐喻意义?将该问题进行基本的拆解,大致有两种更确切的提问方式:一、它是否是一种符号性的存在?它是否具有社会性,并指向社会中的权力关系?或者,它是否具备这样一层意思,即指向地缘政治一触即发的乱象?如果假设成立,它们的矛头又具体指向哪里?二、象棋棋子类似于欧洲古典雕塑的形制,具不具备希腊文化或者启蒙运动的道德品质——如温克尔曼所说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蔡泽滨读过纳博科夫的小说《防守》。小说的主人公卢仁是象棋天才,他内向、敏感、孤僻,最终不堪忍受头脑中惊心动魄的棋局演练,纵身一跃,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是个有警戒意味的故事,一如纳博科夫的许多小说,其最令人欲罢不能之处是处心积虑的叙述方式。他秉持的戏剧性文体和卢仁纷繁的内心活动相互呼应,也曾令蔡泽滨激动不已——像象棋一样,它具有固定的规则,初看有些保守,不够天马行空,若深陷其中,游戏就不再轻松,而是严肃和致命的,变化无穷,难以捉摸,需要全程投入,毫不松懈。不过,相对于以毁灭的姿态回避激情,蔡泽滨采取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防守策略。或者说,他真正地听从了小说的劝诫。

 

就旁观者的逻辑而言,绘画者与绘画的角力,由前者先策动。他开拓画面,施展功力,让对方按照自己设想的方向变化,像是打水漂,激起湖面的涟漪。可是,在实际操作层面,情况恰恰相反。对于蔡泽滨来说,绘画的历史早就设定了各种绘画的可能路径。画家扔石子前,全身就溺在水中。在“橄榄”和《斩首之邀》中,蔡泽滨想凭着高昂的斗志和蛮横的力气,试图冲破这层层阻碍。后来,他的工作方式更趋于平静,只稍微用力在绘画的表现,更多精力放在不那么显眼和“出效果”的较力之上——他看来,在感官刺激上,绘画自然比试不过资本和欲望所驱动的视觉现象,比如广告或者3D电影。这种时候,艺术家和绘画都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他们都轻巧地试探或撩拨对方,不跃出彼此的安全范围。这样的工作方式的坚实前提是这样一类默认:绘画作为一种艺术,其方向性是被框定的,是应该备受敬畏的。绘画不应超越自身。

 

在绘画步履艰难的今天,向外拓展领地,汲取绘画本体以外的营养,并据此进行试验,是无可厚非的冒险。但是,我们很难将蔡泽滨的绘画限定在任何一个延展的领域(意识形态的、价值判断的、社会的或伦理的)加以讨论。沿着展线,“防守”中的首件作品是一张傻笑的脸——象的棋子被置于俯视的角度。在《没有流氓的祈祷》以及另两张尺幅较小的同名绘画中,这张脸也亮过相。即便棋子自身的形式趣味无法不回归冷峻的古典味(“古典”大致指的是希腊、罗马乃至复兴的新古典主义的脉络,但值得一提的是,国际象棋据说起源于古印度或阿拉伯),蔡泽滨也不忘对这种回归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