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睿周报丨沣河、沙漠和炼金术士:谈王凝慧个展“时空回响的碎片

Wei Ying, The Thinker, September 8, 2022
文 / 魏颖(中央美术学院科技艺术研究员)
 
正如策展人凯伦 · 史密斯(Karen Smith)在王凝慧个展"时空回响的碎片"的前言中所写,王凝慧的出生地西安承载着她思考的很多主题:太空探索、高科技研究、古代历史、艺术与文化、陨石雨、沙漠与化石,以及有着更为久远的历史线索的神秘主义思想的回响。王凝慧的人生经历消解了一系列的二元对立:第一个维度是中与西,她出生在古都西安,之后长期在国外生活,如今在上海纽约大学任教;第二个维度是科学与艺术,王凝慧本科在多伦多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学习,随后又在美国获得两个艺术专业学位。
 
进入位于沣河边的展厅,正中的重头作品《无题》(2016-2021)由八万余块手绘的玻璃瓷砖组成,艺术家用11种不同的灰色加上白色和黑色描绘了一幅静态的画面。作品说明中有一个复杂的科学名词--"宇宙微波背景辐射"(Cosmic Microwave Background Radiation,简称CMBR),这也正是"时空回响的碎片"对应之含义。"我们越往宇宙深处看去,看到的时间就越久远。当我们探测到CMBR时,看到的大约是130亿年前的时间。"王凝慧在与笔者的访谈中说,她将这项工作称为"声音化石"(sound fossil),即在凝视巨大的图像之时,你能听到远古的声音。这种思维到感官的转化当然不易,甚至需要一些想象力去填补其中的跳跃,而一旦理解了这种充满象征意味、极具科学特色的隐喻,观众就会被无边的时空感带入作品之中。
 
附近的展墙上悬挂着一组体积较小的作品《无题》(2021)。艺术家采用了古早的摄影材料--明胶银盐,即通过光学现象将一些能够折射光线的晶体(如冰硼钠石和棱镜)显影在湿法火棉胶玻璃板上,转化成明胶银盐照片。在这里,摄影回到了其最初的物质性。被拍摄的晶体亦和拍摄者一起参与了最终的创作,它们有效地引导光线,成了一种介于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角色。
 
展厅另一侧的放映空间则在播放影像作品《角锥体和抛物线-I》,记录了艺术家尝试在加州的沙漠中搭建一个捕捉外星信号的简易接收装置的过程,其中穿插着金字塔等类似蒙太奇的图像。这个作品传达给笔者的是将现代天文学和原始文化对于宇宙投射的态度进行对照带来的惊异性,以及其中隐隐透出的罅隙。这两种宏大叙事的中间地带或许是进入王凝慧创作世界的一道小径,再往里则是炼金术士的住所。
 
 
炼金术所唤起的是不确定性。"炼金术"(alchemy)一词来自阿拉伯语,虽然一直经历着从声名狼藉到重获名誉的反复波折,但其历史地位不容小觑。它既是化学的滥觞,也催生了"实验室"(laboratory)一词:labor(炼金术工作)描述程序、方法和技巧,也即和材料的日常斗争,而ore(奥拉)则表示祈祷。[1] 物质和意念一起构成"实验室"一词,颇具象征意味,而物质的转化是炼金术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王凝慧的许多作品都涉及这种物质性的转化,她特别提到水银(mercury)的意象--这种与水星同名的金属自由地穿梭于液态和固态之间,是古代炼金术士的重要材料,也体现了物质转化的神奇。只不过,大部分物质没有水银这种在常温下自如转化的能力,需要一定条件(如温度、湿度、光照、气流)的辅助。作为艺术家,王凝慧在作品中游刃有余地使用着这些变化的条件,宛如一个现代炼金术士。
 
与炼金术士相同,艺术家开始创作时的状态是最重要的:面对一块空白的画布、一块未经雕琢的材料,抑或将要开始编程前尚未触及键盘的双手和电脑屏幕,就像是炼金术士面对炼金前的原始物质--它是无,也是一切。[2] 炼金术士需要哲人石(philosopher's stone)将铅转化为黄金,这一过程被称为嬗变(transmutation),而对艺术家来说,哲人石就是"灵感"的隐喻。另外,和现代人眼中被整齐界定的世界不同,炼金术士的实验室研究存在于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中,人、神、自然在多个层次上深深交织,这也是王凝慧眼中的多重世界。
 
王凝慧最常使用的媒介是雕塑和影像,她认为这两种媒介相互独立,也能互相消解。雕塑注重形式,具有物质性,并能将时间暂存于其中;影像则通常被认为是一种非物质化的移动图像,却能实现空间的覆盖。她的影像作品的拍摄地遍布全球各地,从加州沙漠、青藏高原、玛雅遗迹到生物圈二号。王凝慧认为,雕塑所关注的对象不仅在于人眼所见的部分,还有无形的部分。这种无形性部分体现于材料所携带的神秘性、精神性或技术性之中。因此,艺术家不仅要考虑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表象,其作品在人类时空尺度内的表现更应穿透这种物质性,看到连通人与天地--从微观的分子到宏观的宇宙--的尺度。
 
在作品《无题》(2016)中,王凝慧在来自摩洛哥的30亿年前的海百合化石外部仔细裹上金箔。过去,人类常常给木胎造像包上金箔,以佛礼参拜。这些被镀上金身的海百合化石是否也被赋予了一层穿越时空而来的灵晕,或者是一种超验的场域?同样被包裹的还有来自得克萨斯州的1亿年前的蛤蜊化石。在王凝慧所用的材料中,除去地球上的远古之物,还有天外来客。她将在埃及沙漠发现的陨铁铸成一种最普通不过的工业用铁--陨铁穿越宇宙携带着各种故事来到地球,却被粗暴地标准化处理,材料和形式之间的张力本身已让人遐想。
 
而《无题》(2017)则将气味这种无形的元素纳入雕塑之中。艺术家将蜂蜡涂抹于有硬边的雕塑之上,并驱动风力,观众在观其形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气味这一场域。不可见的元素为雕塑增加了不确定性,许多被我们圈入科学疆域内的事物(例如重力)为何在地球之外消失了?它由何而来?产生的规律是什么?这些思考虽被艺术家纳入物质形式之中,却为作品提供了一条平行于物质性的叙述线,这条线索隐入迷雾,穿插于神秘性、精神性和技术性之中。
 
相比雕塑,王凝慧的影像作品更像是一种达达式的拼贴。以"角锥体和抛物线"系列为例,它诞生于艺术家(通过几何图形)触碰和联结宇宙的尝试,并任其发展成一个自我结构化的、松散而自洽的组织。其标题中的两种几何形状--角锥体(玛雅金字塔)和抛物线(甚大天线阵[3] )--分别代表远古文明和现代科技。《角锥体和抛物线-I》的灵感来自艺术家的自我提问:位于中美洲的金字塔和射电望远镜有什么共性?其他文化的人类是如何看待金字塔和理解宇宙的?而在《角锥体和抛物线-II》中,这种叙述更为私人化,艺术家邀请观众去看她在加州沙漠中搭建的用于倾听宇宙的装置,中国贵州的"天眼"亦出现在影片中,形成了角锥体和抛物线的第二次对话。王凝慧说:"这个系列想象了几何形状如何作为进入平行世界的入口。代表用于收听天体发出的信号的现代射电望远镜的抛物线,以及祭司用来与人类领域之外的力量进行交流的古代玛雅金字塔的角锥体,都可以被理解为过渡到其他宇宙的方式。"
 
此外,王凝慧此前创作的一件值得一提的作品是《无题》(2021),这件装置作品综合了艺术家对技术和混沌观的思考。它占据了展厅的大部分空间,所有物件被放置于一张巨大的白色桌子之上,既不落地,也未触顶,处于一个悬置而稳固的空间位置。这让笔者想起在德尔斐看到的古剧场:面向山体,背朝无垠的空间及至海岸,台上的演员以天地为幕,其脚下也是这样悬置的空间。在这个作品中,物品各有朝向,像是群演,需要剧本和指引才能了解其中内涵。高点是一座三 ,像迷你的希腊柱式一样矗立,观众在绕桌行走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其折射所产生的人像或者物像,被折射的主体在真实空间中实则没有交集,仅能在这棱镜之中看到彼此。棱镜则是近代科学革命的象征之一--牛顿光学树立了某种意义上的范式。桌子边垂落的亮粉色线条再次提醒观众这是一个悬置空间,触及了作品在空间里的最低点。点睛之笔是一个克鲁克斯辐射计[4] ,它将太阳能转化成了金属叶片的转动。这一精巧的科技装置丝毫不逊色于任何艺术作品,而在对其一无所知的观众(也包括笔者)眼中却具有和炼金术士装备一样的神秘色彩。在其周围散点式出现的气生植物,也是对克鲁克斯辐射计的映照,植物将光能转为构成自身的物质,这种人工与天然之间的对比让人觉得饶有趣味。另外,作品中许多繁复的意象都蕴含了艺术家喜爱使用的元素--三角形、湿版火棉胶摄影、玻璃砂、金属。在无心者看来,这是静默的物体,而在解码者看来,这个物体剧场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已知与未知、物质与能量、无形与有形、实用技术与想象力的无尽转化,一如世界本身。那些涌动着的、超然于物质之外的能量和规则,或许是解读作品的一把秘钥。
 
从展厅出来,笔者拜访了郊区的华严寺遗迹。曾被视为中国佛教义理巅峰之一的华严宗,如今只剩下两座舍利塔矗立在半山腰。华严宗所指的"圆融无碍"是将一般人认为是实体的东西抽象为一种精神体,任何可见的物质最终都可以转化为无形的能量,世界上千变万化的现象无非是能量的转化,即所谓的华严境界。而在科学快速书写着前沿的当下,我们将所有精力用于追赶最前沿的科技,却忽略了未知与已知间的苍茫地带。这片地带比科学所占领的疆域要大很多,在远处接近无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接触这种不确定时的心态与炼金术士无异,正如埃尔金斯所写:"科学几乎隔绝了人与世界的每一次非系统性相遇。炼金术和绘画(艺术)是通往无名物质的绝美世界的道路中,最后剩下的两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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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詹姆斯·埃尔金斯. 绘画是什么?如何用炼金术语言思考油画[M]. 重庆: 重庆大学出版社, 2021.

[2] 同[1], 第96页。

[3] 甚大天线阵(Very Large Array)是由27台25米口径的天线组成的射电望远镜阵列, 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圣阿古斯丁平原上, 是世界上最大的综合孔径射电望远镜。

[4] 克鲁克斯辐射计(Crookes radiometer)是一个部分真空的气密玻璃灯泡, 内部装设一组金属叶片。当有光线照射时, 叶片会转动, 光线愈强, 转得愈快。

[5] 同[1], 第240页。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8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