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ula 观点 | 亚历山德罗·泰尔迪:矛盾的触觉

钟山雨, 艺术之眼, 2021年12月2日

这只为了赤裸地、面对面地凝视太阳,……在那一刻,当强光令我失明之际,我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生命的光烁,而这个生命--苦恼且眩晕--向着一个无限的空虚敞开了自身,立刻便在这空虚中被撕裂、耗尽。[1]

 

--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

 

部分毛毯,部分混凝土。极致的触感差异贯穿了胶囊上海的展览"亚历山德罗·泰尔迪:烈日灼目"(展期:2021 年 11 月 6 日至 12 月 25 日)。艺术家分别以这两种材料描绘风景中的人体、室内人像与静物,在相近的主题和制作方式下,压缩的变量强调出了材料间的角力。

 

毛毯独有的温度和织物质感,使其成为博伊斯(Joseph Beuys)制造个人神话的护身符,阿里杰罗·波提(Alighiero Boetti)饱含阿富汗刺绣工人劳作的全球秩序象征,但在这里,亚历山德罗·泰尔迪(Alessandro Teoldi)使用的是标准化的航空毛毯,它们对身体的包裹怀着一视同仁的亲昵--我们又何曾在意过不同航司分发的毛毯有什么区别?然而,当这些乏善可陈的工业化现成品被裁剪成大的色块缝合在一起,尤其以相近但有微妙差异的颜色拼贴时,其纹理和质地却显出巨大的差异。在接缝处,毛边和毫不流畅的轮廓似乎来自一双生疏的手和一把钝剪,让我们重新思量起它们的触感。

 

水泥则是疏远和冷感的。这些如同浮雕的小尺幅作品更加精细和确凿,指甲、水果、鸟羽等细节浮上来,但却丝毫看不到雕刻的痕迹。它们同样来自拼贴的技艺:艺术家将裁剪构图好的相纸、水粉纸等放入亚克力盒子中,用混凝土浇灌,成型后呈现出不同的色阶和纹理。翻模后,尽管作品留下了水泥凝固的过程,使得部分表面带着湿润未干的匆忙,但是拼贴的痕迹被抹去了,只剩下墙面上的一块块小型纪念碑。

 

这是一个赞颂洁净因而厌恶接触的时代,而泰尔迪偏要填充我们的触觉缺失。"烈日灼目",是刺眼的阳光直射进来一刹那,短暂的目盲换来了耳鼻舌身的知觉。目视太阳的眩晕激发了身体感官,如同圣特雷莎在幻觉中得见上帝,情色又圣洁,狂热而迷醉。艺术家不仅用媒介赞颂,也在画面中描摹着这一刻的界槛消融。他作品中的人物总是闭上双眼,伸出的手与手指、卷曲的头发像植物一样蔓生,他们运动中的肢体相互攀缘,形成漩涡,几近吞没了模糊的脸孔。

 

但充盈的狂喜只有短短一瞬,当它消散后,精心设计的痕迹"不慎"暴露了出来。《无题(三)》[2] 中,三个人物挤压在一起,他们的脸部互为轮廓,图底关系不由得让人想起那著名的花瓶/两张脸的经典格式塔案例。

 

更多的设计是有意不自然的。《无题(西班牙国家航空,挪威航空,美国航空,汉莎航空)》中两只握住的手,一只完全是凭空垂了下来,另一只则以生硬的角度冲出了身体,而那身体也被一条来自麂皮原本的污渍横截而断;在它的一侧,《无题(法国航空,联合航空,汉莎航空,墨西哥航空)》中的两只手却像是流淌而出,单单一只手投下寡淡的阴影,绀青色的身体与阴影的颜色浓淡颠倒了,令画面头重脚轻,膨胀的身体极具压迫感,仿佛随时要向下侵袭;《无题(阿联酋航空,汉莎航空,印度航空,美国航空)》或是描绘了一个人慵懒躺卧其中,但那木偶般的身体构造却令头和手如同分属于两个人,不禁让人想起提香或卡拉瓦乔笔下的《莎乐美与施洗者约翰的头颅》……一连串的矛盾让人不安,织物附带的温暖属性于是冷却下来。

 

刻意营造的诡异氛围令我们退回到远景--这些缺乏细节的粗糙色块本来便没有邀请我们上前,它们甚至允许我们站在室外,透过画廊的窗户(这些窗恰好通往安福路闹中取静的住宅区)撞见并偷窥这些亲密的场景。

 

譬如两件并置的红色调大尺幅作品,对着空间的两扇窗,一幅是俯瞰的视角,主体遮住了头部,却将身体毫无保留地向外人敞开;另一幅延续了叙事,在同样由黄色与白色毛毯构成的背景上,主体变成了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加上过饱和的颜色,如同一场亲密关系的表演,带着用力有些过猛的剧照姿态。另一件作品《无题(法国航空,哥伦比亚航空,澳洲航空)》中,两个人物的头部甚至被业余的镜头裁去了一点点,提示着画幅的存在。

 

照片的感觉同样存在于清新小品般的混凝土作品中,即使与前述体验相反,我们必须走得很近才能看清它们,有时几乎介入其中。这些作品娴熟地运用着摄影语言:《无题(雏菊)》和《无题(贝壳)》采用了相似的特写、留白和恋物癖的摆拍方式,只是调换了方向;《无题(美狄亚)》中的俯拍镜头将我们代入了阅读者的角色,反印的字母和拇指抵着书页的动作催促着我们翻开。[3] 而艺术家将纸片放在亚克力盒子中翻模的技法,难道不是类似直接将物体放在感光材料上曝光的物影照片(photogram)吗?

 

当混凝土作品的精确并不来自于石刻,拼贴的毛毯也不太亲和,我们意识到所谓材料的触觉,也不过是一种预设和强加给我们的感知。一阵目眩之后,激情和感性失去了强度,在《金盏花》中则直接受到了一击:两幅几无二致的静物画,一边像展览中其它所有作品一样光滑、宁静、平和,花瓶有着编织感的温润纹理,而另一边却已开裂、泛白、剥落,混凝土变回了材料本身,遭受着水泥在现实中会经历的变化--

 

等等,现实?恍惚中我们再次环视房间,原来这些貌似真实的场景与触觉,不过是从记忆中美化并虚构加工的片段。它们像肥皂剧里重复着亲吻牵手拥抱的庸俗情节,一遍又一遍提醒着,我们已经不再能像过去那样理解亲密。-[O]

 


 

[1] 乔治·巴塔耶,《内在体验》,尉光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2] 文中所提及的亚历山德罗·泰尔迪作品均创作于 2021 年。

[3] 我们的目光无法不关注那明亮的无名指戒指,还有诡异地出现在内页的标题"MEDEA"。被爱神之箭射中的女巫美狄亚,因丈夫伊阿宋的不忠,怒而杀死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这讽刺的对比可以作为关于亲密的另一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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