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克莱默:不可控的缺席

金舜华, 《画刊》, 2018年10月25日

缺席之处,幽灵在起舞。

 

伟大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将技艺带给了人类,人类从茹毛饮血中走出来。技术的神话一直伴随的人类的进程,航海术、工业革命、信息革命,让人类自信成为开天辟地的盘古,斯蒂格勒将技术比喻为人类的拐杖;但另一方面,对技术、工业、进步的质疑也不绝于耳,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对原始生活的追溯,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批判皆是以技术为核心的忧思,新千年来临,911事件之后,生态环境问题成为工业化背景下,在国际政治经济、艺术文化领域的一个探讨的热点。玛雅·克莱默的作品秉承了对技术工业质疑的线索,在人类发展的高速列车上,对自然的征服变成了不可控的自爆装置,但她的作品并没有呈现出铺天盖地的锋芒、岌岌可危的警报,而是一种诗意的缺席。

 

乍进Capsule的展厅,会误以为是一个群展,陈列着雕塑、绘画、影像,拟态自然的雕塑冷淡,而平面装置五彩缤纷。但细看作品中的枝干、枯叶、羽毛、残骸,克制的线索在整个空间中串联。进门的两个雕塑:黑色树枝连成一个圈,一枝灰白的树干穿墙而过。这个圈可以做诸多猜想:循环利用、历史循环、困境、自我侵吞?总之,它不再自然生长,而是在牢笼之中。灰白像剑一样插入墙的树干,它的根被玛雅模拟成心脏的形状,与一旁的绘画相呼应。树也是玛雅创作的核心对象之一。

 

2006年在布鲁克林的时候,玛雅就开始了对环境问题的思考,她花了2年的时间做了大型装置《没有逻辑的日子》,这是一片用废弃报纸做成的丛林,从树到纸再到纸制的树,但在循环之中,树的内部已然空心,树的生命已然失落。虽然报纸是人类历史的见证者,但玛雅并没有做价值判断,它并不是进步论的,而是一种记录,但报纸作为一个人类事件的产物,成为无根之木的材料,再次与自然连结。2009年,玛雅做了另外一个树的装置,她收集了各色的废纸,做成许愿树,观众可以在树前的麦克风说出自己的心愿。许愿树往往是千年之木,生命的绵长赋予了这些树木神性的光辉,但人所需的愿望很少与自然生命相关,而这些人造树被人工给予生命神性,面对它们的时候,人们会思考它的生命缺席吗?还是会和往常一样崇拜呢?

 

玛雅在创作中乐于使用日常之物,煤炭、枯叶、洗衣粉等等,并将触手可及之物制作出轻微不适之态。《倾泻而下》呈现出奇怪的人造颜色,像霓虹灯或是光污染,阴刻出鸟的碎片。实际上,丙烯颜料就是无所不在的人造颜色,玛雅在另外两件作品中以丙烯颜料,黄色和蓝色为底,上面漂浮着树叶,它们精心地被放在玻璃盒子里,像是在自然博物馆里的样子,但仔细看,树叶表面已经被铁锈覆盖,孔雀色的精美之下毒素蔓延。《微旋》同样以透景画的方式呈现了螺旋上升的黑色羽毛,却是用大气的污染源煤炭做的。树叶、羽毛这些自然的象征碎片提示着主体的缺席,生命的不在场,而它们的产生之源却是消解之物。缺席的生命被幽灵代替了真身。

 

《没有什么可测量的》看起来像是三张X射线下的照片,一个玻璃柜中装着石膏做的老虎头骨模型,洗衣液不停地在老虎头骨上滴下,最后头骨破碎。这件作品有着双重隐喻,老虎作为强大的象征,如今也由于人类活动而濒临灭绝,而日常生活中的洗衣液又有如此大的破坏力,可以将老虎头骨溶解。X射线的效果增加了作品的冷酷感,似乎是一种工具理性的反向运用,即以“科学”的眼光看人洗衣液这种柔和之物如何毁掉一只老虎。这种对比反差在玛雅的创作中多次被运用,这里是力量之对比,前文提及的是美丽与毒素的对比。

 

装置《藏蓄II》像是冰箱内部的构成,也是一团环形回路;它表面凝固着洁白的霜化,一段时间融化,露出铜线,如此循环往复,就像冰箱的运行。回路、循环、困境在此再次出现。而循环又是在人类控制系统中反复提及的,仿佛在不停地纠正发展过度的轨道,仿佛是人类与自然的困兽之斗,但人类似乎又心虚地在宣告着胜利,或者以生活之便掩饰着自然之失落。和洗衣液的同样的逻辑,玛雅也用了冰箱(冰箱中的氟利昂是人人皆知的大气污染源)来探讨空气污染的议题。天花板上是破碎的蓝天白云图案,若有若无的天空被压的很低。循环凝固的铜线与缺失的蓝天产生了明显的指涉关系。Capsule展厅外面的竹林盎然、阳光普照,上海最近的天气爽净,但破碎的蓝天提示着也许真相是在日常中不易察觉的。

 

环境话题的创作,可能并不新鲜,纪录片《垃圾围城》、坚果兄弟的雾霾砖被广泛讨论,他们的作品暴露出污染令人咋舌的可怖面目。而玛雅却呈现出一个干净的世界,做出一块唯美的污染伤疤。玛雅似乎在精心地覆盖着这块伤疤,让它呈现出让我们接受的样子,就像全球经常性的气候大会、环保议题,想控制住不停上升的海岸线,但结果玛雅和我们当然知道。在展厅中,我差点忘记了那个奇怪的窗户,黑色的、封闭的、滴着水的窗户。这个窗户有着玛雅创作最核心的特质,无言的、被控制的,而有如一阵召唤,它引起你反复去观看,去琢磨,到底缺席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