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碎片|冯晨:不适的东西是我想表达的

Song Min, ARTSHARD 艺术碎片, 2019年5月28日

冯晨2017年在胶囊上海的第一个个展我看了无数次,不仅自己看,还带朋友和同事看,《震颤》和《光的背面》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视频里被抽打的是屁股还是手腕?确认正确答案之后我们(至少是我)心里都产生了一丝对自己“想歪了”的不好意思。不停闪动的百叶窗吓人一跳,但又不是具有侵略性的那种“吓”。

 

时隔两年之后冯晨在胶囊上海的第二个个展,“瞬间的瞬间”,可以看作是上一个个展的延续,新作品包含《光的背面:瞬间》和《光的背面-影》等,单纯从名字本身就能看出两者之间的关联。

 

但相较于上个个展,“瞬间的瞬间”在形式上更美、更容易被缺少观展经验的观众接受,用冯晨自己的话说,是“更平和”,“上次已经尝试过感官刺激很强烈的展览,这次就不太想再‘吓你一跳’。”

 

 

 宋敏对话冯晨

 

《观众》

 

宋敏:

你在胶囊上海的两次个展似乎关联性很强?这次的展览有点像是上次的延续。

 

冯晨:

对。上一次比较在乎视觉刺激和听觉刺激,比如说录像有裸露的画面,声音是重复的循环的,并没有太多细节,都是信息很少、但感官很刺激的——包括窗帘的运动,有时候会吓你一大跳。这次就不太想做“吓你一跳”、感官刺激很强烈的,这次想做一个平和的、信息量很多的、不太容易找到那个点的。

 

宋敏:

“不太容易找到那个点”是指让观众不容易立刻感受到作品背后的想法吗?

 

冯晨:

是,这个展需要人花时间去感受,所以这次的细节会多一点,我把环境尽量做得柔和,铺了地毯、加了窗帘、增加了暖光线——上次展览也铺了地毯,但是只有自然光,没有暖光源。这次的录像作品是没有声音的,声音作品也不复杂,质感不炸裂,是疗愈型的,但又有点诡异,诡异的疗愈。因为我完全没有试过这样的展览,所以想试试看观众的反应如何。当然这样安排也和这个空间的气质有关,胶囊上海的气质很像一个家,不像普通的白盒子空间,我就想把这里弄得舒服一点。

 

宋敏:

听起来你很重视观众的反应。

 

冯晨:

我会去问画廊工作人员和朋友对展览的看法,通常画廊方面以鼓励为主,基本都是好的反馈,朋友更坦诚一些,好与不好都会说。

 

但好或者不好,我选择性地听。有时候越有效的方式我越想避开,比如说怎样展示会更有效果,我越知道越不想那么做,不想变得很俗套。我想试试新的办法,不那么成熟的,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可能性。做个展我可以控制所有事情,提的要求更多,对我来说是一个实验的机会。这是实验观众,也是实验我自己,我也不知道做出来到底如何,做做看。

 

《科技》     

 

宋敏:

你之前的作品以录像为主,从第一个个展开始作品形式更多样化了。即使仍然是录像,和《帽子》、《中枪》、《豆腐》这些早期作品相比,现在的录像作品叙事性更弱,像你说的,“不太容易找到那个点”。

 

冯晨:

现在多了很多装置,装置类的东西叙事性都不强。录像作品通常在拍之前就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目的性很强,剪辑的时候也可以剪掉你不想要的部分,它的可能性变得很小,是一种纯粹的表达——很有效,结果很完美,但就好像是完成一个活儿,不好玩。

 

装置我没法预期结果,对我来说它的不可预知性有很多,好玩就好玩在这个地方。我现在很喜欢这些无法判断结果的形式——绘画也是这样——如果预期性太强我觉得没太大意思。

 

宋敏:

所以你觉得录像作品是比较容易控制的?

 

冯晨:

容易控制情绪,每个镜头都可以控制情绪,近景远景,固定镜头还是运动镜头……所有的镜头语言都已经被研究过了。上个个展里的《无题》我试着逃离镜头的叙事性,把镜头语言变成纯粹的机械运动。我设计了一个程序来读取声音,声音越大镜头越近,声音越小镜头越远,镜头根据声音的变化推拉,排除了人的操作,算是一个介于装置和录像之间的作品。

 

 

宋敏:

好像很高科技?

 

冯晨:

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声音信号转换成数字信号而已,用一个十块钱的Arduino,写40行代码,就搞定了。和AI没法比。

 

我在创作的时候会用到一些科技手段,但我的作品不一定要涉及到科技。我现在好像已经被归类为“科技艺术家”了,这有好的方面——带来了一些展览机会;也有不好的方面——我不想被限定为只做什么什么的艺术家,这也是我不断尝试的原因,除了装置我也在尝试绘画、摄影等不同形式。

 

《权力》

 

宋敏:

你曾在别的采访中提到,你很质疑媒体的操纵力量,所以你的作品是故意想让大家误解更深吗?

 

冯晨:

摄像机本身就令人误解,有时候我们太相信这个机器了。我想把这种差别展示出来——现实中的景象和摄像机拍到的景象的差别。人们看到这种差别后的不安,是我想表达的。

 

摄像机也代表着某种权力,有时候这种不安也来自对权力的不安。

 

宋敏:

你说的权力具体是指?

 

冯晨:

很多种,最大的权力就是生活环境的权力,此时此刻存在的权力。

 

宋敏:

从这个个展似乎没有感受到。

 

冯晨:

没敢做。

 

宋敏:

你的早期作品政治性很强,特别是《帽子》和《中枪》,感觉和现在差别很大。

 

冯晨:

我所有的作品都和控制有关。我也想做那种更直接表达的,但是没办法,现在没有这种自由。有时候我也很怀疑,这真的是我想要表达的吗?还是因为不安,因为不能表达,才特别想去表达?说不定有了自由反而不想了。

 

《淘宝》          

 

宋敏:

开始做装置之后工作方式有什么变化?

 

冯晨:

会花更多时间在工作室。录像需要计划,前期准备十多天,然后在一天里拍完,是长期计划短期实现;装置是十多天不停测试,直到展览的那一刻才算完成,是长期计划长期实现。

 

宋敏:

很多做装置的艺术家会采用公司制的方式,拥有一个工厂,很多工人为他服务,你现在的情况呢?

 

冯晨:

我还养不起那么多人……我现在做的装置也没大到那个地步。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只重视动脑不重视动手,在荷兰驻地的经历让我变得对动手更感兴趣(2014年至2015年,冯晨在荷兰皇家视觉艺术学院做了两年驻地)。不动手永远不知道可不可行,有些东西即使不是我动手的我也需要知道怎么改。

 

宋敏:

这次展览⾥里里的碳纤维雕塑《它》、《她》、《他》也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冯晨:

我会去淘宝找材料和供应商,但是这些雕塑不是去供应商的工厂里做的。淘宝看多了会对⼈的审美有影响,我最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有意识地少看淘宝,看也最好用网页版不要刷手机,用手机看是一种娱乐⼼态,⽤电脑看是工作心态。

 

宋敏:

具体来说淘宝对你的审美产⽣生了了什什么样的影响? 

 

冯晨:

我以前不是这么干净的审美倾向,比较粗糙。这几件碳纤维作品让我变成了“调光变态”,不停检查,一定要保证光线很匀很匀,有点像淘宝摄影——刚毕业的时候为了生活我和同学做过一年淘宝摄影师,我知道他们客户喜欢什么,⽩白背景,画面特别干净。 刚制作出来的碳纤维作品表面是很粗糙的,有一些小刺,很扎手,我打磨了一些,后来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很怕自己变成机器狂⼈,什么都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很漂亮很美。

 

宋敏:

但你的展览确实很美。

 

冯晨:

和空间有关吧,胶囊上海很精致,我也会呼应这个环境。我的作品每次展出都会根据环境改变,《光的背面》在OCAT上海、静安国际雕塑展和广州三年展展出的时候都不一样。

 

这次我还是太贪心了,作品再少点就好了,有点多,声音作品应该单独放一个房间。

 

宋敏:

你对网红展怎么看?你希望自己的展览成为网红展吗?(当我们坐在展厅门口谈话的时候,不时有一些网红博主模样的男孩女孩进出,在展厅里自拍)

 

冯晨:

网红展和需求有关,我觉得没问题。但我应该成不了,我没那么多吸引眼球的东西,我的作品还是会让人不适,即使在这么温馨的环境里。因为不适的东西是我想表达的。而让人舒服的东西才会成为网红展,它让你感觉一切都很完美,像淘宝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