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些人醉了,苍天与山脉间,从清晨到傍晚。我们只能隐约地听到他们耳机里面透出来的歌,那是他们所爱的。他们衣着淳朴简单,看上去算不得城市精英。镜头中,他们孤身一人,似乎忘记了有人在记录他们的身体与举动。他们在享受被人世遗忘的快乐,也在享受忘记自己的快乐。
这是姚聪的十屏录像作品《方形保护区》。2020年夏天,姚聪跑到内蒙古阿拉善的小镇,走上街道,结识当地的陌生人。留在这里的人们习惯了这里,又隐约地躁动;渴望大山之外的生活,又不舍得家乡的怀抱。姚聪对他们说,自己爱在自然里撒欢,想组织一场“活动”,走到荒野,换换心情,啤酒随便喝,想奔跑,想呐喊,都敞开来闹。两个礼拜后,十个人报了名,来到贺兰山自然保护区。男女老少之中,只有一位外地游客。他们彼此约定的规则是:在干枯的河道间摆一块绿色的方形垫子以供使用,啤酒在附近摆好;每位参与者可以听自己选的歌曲;“活动”开始时,姚聪会打开摄像机,然后爬到河道另一岸,将自己隐去,将天地留给嗜酒的朋友们。
姚聪说热爱自然,不只是动人的藉口。拍摄《方形保护区》,是他第二次来到阿拉善。2020年,他与友人两次从阿拉善左旗到额济纳旗沿路行驶,拍摄《金·言》。摄影中,白色被单遮盖不明身份的身体,只露手脚,或显出人形,上面绣了金字:“AN ARTIST WHO IS NOT BASED IN THE GOOD PLACE IS NO ARTIST”(一个没有在好地方工作生活的艺术家不算是艺术家)。
在自然中,生命活力可以释放,也可以寂灭。古代诸多中国诗人,被罢黜免职,在流放地写下最璀璨的诗,亦证明了回归天然后,生命能量起伏不定的辩证状态。在乡土观念浓重的中国,将官员放逐到荒蛮之地作为刑罚历史悠久,早在《尚书·舜典》就讲“流宥五刑。”然而,无论主观上是否情愿,那些诗人们终究从权力的漩涡中逃离出来,终究从崇高的、威严的、绝对的中心逃离出来。云上也有蝇舞,那不如贴回地面歇息片刻。“一个没有在好地方工作生活的艺术家不算是艺术家”,这话听起来有点劝人入世的道理,又肯定更着重反讽意味的一面。
在第二次探访阿拉善时,姚聪也拍摄了录像作品《数》。录像中,妆容精致的女子目不转晴地数着并不存在的钞票,炎热的天气使她发汗,皮肤的毛孔与褶皱的质地便接近于她置身的黄褐色石堆。是忙碌的银行出纳员幻想着自己沉醉在遥远美景之中,还是困在酷热石堆中的老乡想象自己是吹着空调的柜姐?我们又回到《方形保护区》中的困境:面对想象中“好地方”的诱惑,留下抑或逃离(不管是从村野逃离到城市,还是相反),都有令人难以割舍的遗憾之处。来到“自然保护区”,那些遗憾难道能就此放下?毕竟,现在,所有的“自然”——连同人心底想要开释的天性——都已被再次改造过了。
撰文: 杨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