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路都通向一个目标:向他人讲述我们是什么。而为了向着这个令人喜悦的地方跋涉,我们必要经历孤寂和痛苦、隔绝、还有静默。在那里,我们可以笨拙的舞蹈,唱着我们忧伤的歌……
—— 巴勃罗·聂鲁达 (Pablo Neruda)
胶囊上海荣幸举办艺术家廖雯在画廊的首次个展“接近坍塌的平衡”,呈现她近期创作的雕塑作品。
廖雯在近期的对谈中提到了关于自我身体的新领悟:由于做了大量的木工,手指层层褪去的皮肤和逐渐消失的触觉抹平了她对于周遭的感知,却又让她在重新找回触感之后获得了关于世界的崭新体验。木偶——作为廖雯饱受训练的创作媒介——虽然简化了人的肉身,却进一步暴露了它们深层的扭曲。艺术家遭遇过什么,这些椴木和硅胶与她一起经历了什么,近乎赤裸地印刻在作品的诸多细节中。
孕育这一系列作品诞生的是三个仪式:古希腊的妇女节、雅典的阿都尼亚节和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歇斯底里症疗法。廖雯对这些故事的兴趣一部分来源于集体狂欢的当下,这是疫情以来或是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长时段里,艺术家在完全失序的信息汪洋中最无法回避的体会。但这并不尽然是对狂欢的批判,艺术家更多联想到的是仪式的缺失和重要性。作为一种时空上的短暂超越,仪式呈现了那些欲望无法被实现的不适和理想与身体之间的对立,由此为参与者带来了一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强烈体验。而在这三个故事中,我们还看到了仪式的更多面向。它们摆脱了单纯的自我安慰,而是通过进一步营造焦虑和不安去获得某种彻底的中介状态 (liminality)。在这样的状态里人们通过狂欢找到了极限,通过运动达到了暂时的平衡,又通过重复的平衡获得了迫近永恒的超脱。
在这些仪式中,艺术家着重关注女性的身体、仪式的仪轨、神话的溯源和自然提取物。她用自己独特也擅长的方式将故事进行了消化和转换:象征着新生和纯洁的无花果树被包裹于木质的子宫和卵巢之内;硅胶仿造的、希腊妇女去年埋葬的腐肉半遮半掩地缩塞于空腔之间;梅亚女神的眼泪化成了阿都尼亚节中用来刺激性欲的没药,和踮起脚尖的躯体一起构成了《阿多尼斯的花园》。 而这些转换而来的创造,往往又被艺术家放置于一套动态平衡的系统之中。椴木型塑而成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人的关节,它们意味着运动的极限,也呈现着静止的张力。极限,正如仪式当中的狂欢,在这个“自支撑”的结构中成为了真正的着力点,时刻竭尽全力地、甚至咬牙切齿地提供着可感的身体和情感经验。这个过程中,艺术家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并完成了仪式。在这种意义上,展览及眼前的艺术品既是仪式的遗迹,又是持存的仪式本身。它们的存在意味着仪式的延续,意味着我们仍然处于永恒的欲望和无能之间。
但哪怕是对上述三个故事毫无了解的观众,也可以直观地感知到,在这些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崩坏的平衡中,艺术家通过力的暗流涌动,奋力尝试着依靠自身的极限去寻求抵消黑暗状况的勇气和希望。作为“集体中介状态”的仪式,其实是某种“失序”的外显。而人们之所以不得不依赖仪式,是因为往往我们只能看到失序的表现,却始终无法理解失序本身。在这里,重要的不是艺术家讲了哪些故事中的仪式或哪些关于仪式的故事,而是艺术家如何讲、为什么在科学实证主义统治的今天仍然尝试着讲述和表达。这些被普遍认知为无效或假的仪式和神话,还能如何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和世界?
受到压迫的古希腊的女性,在那个关于阿多尼斯的神话当中所读到的不止是主人公阿多尼斯的悲惨命运,她们也与受到道德谴责而获得无尽痛苦的梅亚感同身受,她们亦从赛普洛斯的王的无罪中理解这个并非有因必有果的世界,由此神话和她们举办的仪式才产生了更强大的复杂性和生命力。寓言和神话的区别在于,寓言往往是有结局的,而“上帝之死”之前的神话从不讲述道理,仅仅是动态地呈现一个更多元的世界。展览中的这些作品,不应该被处理和理解为某些神话和仪式的视觉转换。倘若如此,它们将如今天被知识化之后的所有神话一样,成为一种轮廓分明的“日神艺术”。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了一切的叙事都能够形成主轴和表述,正如我们对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和一个展览都不禁要产生“主题”和“意义”的期待。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些已经失落的理解和认识型,如何通过艺术家的工作被重新发现和强调起来,这些我们共享的不安和困顿,又如何转化为一种同舟共济的社群精神。
展览前夕廖雯回顾自己的创作过程时说道:“在这四个展厅里,无论作品诉诸的是仪式还是具身体验,它们都拥有更深层的、共通的原始动机。或许是关系中的爱与伤害,或许是母性,或许是关于生存本能、或关于激情。”它们抑或是关于一种难以磨灭的真感,正如神话一度所鼓励的那样,正如你从不断创造的细节中重获知觉那样。
……但是,在这舞中,或这歌中,在我们觉察到自己成为人,并坚信于一个共同的命运之时,我们的良知完成了它最古老的仪式。
—— 巴勃罗·聂鲁达 (Pablo Neruda)
撰文:陈柏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