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生吞 : Venice

2024年9月21日 - 12月15日

胶囊威尼斯荣幸呈现秋季展览计划的核心项目——廖雯在欧洲的首次个展“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生吞”,展出为本次项目特别创作的最新作品。艺术家历经一年的筹备,将她长期以来对于身体、个人与集体仪式、古代与当代神话的研究延展至此前尚未探索的领域。

 

在廖雯的创作中,身体作为一种现象学的体验对象,本身因其固有特质和生理需求而具有价值。同时,身体也作为社会和文化的产物,在内部冲动和外部诉求的交织下被塑造。整个展览作为一件整体艺术作品     展开,其中每件个体作品都具有内在的本体论价值,同时也与一个更广泛的叙事相关联,以强调身体表现出的恶心、暴力和色情之下深层的社会、文化、美学的机制和范式,并使之可见。廖雯通过作品提出疑问:此类范式是否有可能被颠覆?人们对贱斥感的普遍认知是否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尚在潜伏和萌芽期的全新感知方式。

 

展览标题出自作家林棹的小说《潮汐图》。书中的主人公是一只巨型青蛙。其奇异的体型使之成为被人们渴望、捕获、收藏和豢养的对象。它的个人历史折射了十九世纪珠江流域被殖民化的历史。廖雯被巨蛙在迁徙游移中,多次的吞噬行为所吸引。吞噬即是了解,从内部掌握其逻辑,与其融为一体。巨蛙时而是猎物,是人们的异域情调和文化意识形态预期的投射对象;时而是捕猎者,它用吞噬来抹杀敌对之人,用反噬来否定自身,用吞咽品尝未知、预知命运。因此,口和与口相关的行为,诸如(字面上和象征性的)吞咽和呕吐,便自然地成为了贯穿展览的意象。

 

《撒克巴斯的泪水》(2024)描绘了一对雌雄螳螂交配的场景。雌螳螂无助地被本能驱使,不由自主地吞食伴侣。同时,这种不受控制的本能所注定的孤独命运令她哭泣。在这件作品中,口与眼息息相关。眼睛最直接的表现便是雌螳螂的凝视,而眼泪则是对眼睛的间接指涉。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Alberto Moravia) 在他为乔治·巴塔耶 (George Bataille) 的《眼睛的故事》 (Histoire de l'oeil) 所著的序言中写到:“爱人想要     咬、吞噬、谋杀、毁灭爱人,这是一种不可能的沟通和寻求认同的努力。”雌螳螂的背部附有一个新奇的元素:带有娟毛的种子。它们仿佛在欲望中直挺触角,抑或象征着两具身体间短暂共存状态的徒劳延续。作品的标题提示出雌螳螂与撒克巴斯的平行关系(拉丁语中 succuba,意为“爱人”)。撒克巴斯是一种外表雌雄同体的恶魔,传说她会诱惑女性和男性(尤其是修士),使他们屈服于她的意志。廖雯在此似乎指向了作品的另一层含义:对女性性解放的返祖罪恶感的反思。

 

如果螳螂的性食同类行为可以被视为一种交融,那么《我从口袋里掏出银河》(2024)的主体——一个呈跪姿呕吐的蛇尾人形,再次通过口部将内外连通。在这里,银河是一张网,缀满了各种天然材料残片,从海藻和贝壳,到玻璃珠和金子。逆蠕动的意象是许多创世神话的核心。出世的故事往往是流放的故事,驱逐、撤离的故事。人类被赶出花园,天使被逐出天堂,地狱吐出恶魔,天空、大海或神灵的口中降生了先祖。甚至大爆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放逐神话。一方面,蛇的形象(如昆达里尼)常常唤起降世、重生、觉醒的联想。另一方面,脏器内容物暴露在外有违常理,一种幽异感油然而生。

 

展览中最大型的作品《我吞吐潮汐只为照亮……》(2024)几乎占据了展厅中央的房间,它看似是生物标本,实则是一头鲸鱼的遗骸,骨骼上标有数字编号。在这里,鲸鱼是一个隐喻,暗指所有牺牲在剥削的执念和消灭异端的掌控欲下的生灵。同一展厅中一段行为表演的影像生动地强化了这一主旨。表演者调动这具僵死之躯,将标本变为祭品。渴望占有或研究异域生物的欲念,本质上与意图吞噬享用垂涎之物的欲念并无二致,它驱使表演者最终变成和林棹小说中的殖民者同样贪婪的捕猎者,在传染性的暴力役使下释放出集体的残暴。

 

《坠入巨人之眼》(2024)探索了通过眼睛实施,抑或对眼睛实施的另类暴力形式。在一连串有关死亡的超现实遐想中,欲望的初始冲动席卷而来。受路易斯·布努埃尔《一条安达鲁狗》(Un Chien Andalou by Luis Buñuel) 的启发,眼睛作为一种求知的器官,从眼窝演变为各种不同的场景,标志着认知机能从智性到本能,从理性到情色的转变。眼睛作为知识和全视之眼的象征,在许多宗教中是常见的,在这里却穷途末路。人类、动物和植物的躯体被各式工具穿刺侵犯,暴行好似游走于保存与破坏的仪式,而眼睛则是仪典进程中贯穿始终的图腾。

 

《柔软的剩余物#1-4》(2024)灵感来源于舟翅桐、海椰子、胭木和皇冠花的种子,它们的形状和特质令人联想到身体。作品揭示了这些种子与人体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亲缘关系。飘落在水泥路面裂缝中无法扎根的行道树的种子触动了艺术家,这些注定无法发芽却尽全力绽开的种子,让她联想到伤口上的溃疡和组织液:在新生与绝望,在愈合与疼痛之间摇摆。种子雕塑充满了生命力,纤巧诱人,但它们悬而未决的状态和似是而非的外表也令人心神不宁。它们具有一种近乎联觉的特质。它们在人类领域与广阔生物圈     的中间地带,将剩余物转换为生机,并彰显两者的韧性。

 

无论是人类还是超人类,廖雯作品的主题始终具有克里斯蒂娃 (Kristeva) 所称的贱斥特质。它们并不等待救赎,而是拥抱自己的不寻常和孤立,使可接受与不可接受之间的边界变得灵活,把经验当作“一次通往人的可能性尽头的航行。”

 

文:玛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