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在2017年4月25日发布于洛杉矶艺术社区创作写作平台'Notes on Looking'。赵为英译中
David Bell(以下简称D): 你在洛杉矶ltd los angeles的最新展览展示了“……Alice Wang”,所有作品均为“无题”。这个展览是你的自画像吗?
王凝慧(以下简称A):简单说来, “ltd 展示……”是“画廊内部的一个实践项目的专门空间,独立于画廊的商业日程及背景。”以上解释直接选取于画廊的网站。所以,如果你在琢磨是不是我给这个展览取了“ltd展示……Alice Wang”这个名字的话,其实并不是。我之前没有想太多,但现在看来,这样的说法的确会让人误以为是在展示我的自画像。回到你的问题吧。2014年起,为了配合给艺术展览取名的成规,我一直固定使用“无题”和“Alice Wang”这两个零指针,毕竟总得用这样的言辞来称呼展览和展览中的作品。做这个决定是偶然的,在2013年夏末我游览了阿拉斯加丹奈利国家公园之后。那时,向导告诉我,有关方面下令暂停用登山者姓名给山峰命名。从前,山峰常常被冠以带队探索阿拉斯加荒原的那些白种男人之姓。大山本是自然风景的一部分,自顾自地存在着。给它们安上登山者的名字——这既幽默,又自负……我使用“无题”,是想在一定程度上让渡对作品的掌控,让它们形成自身的主导意识。
D:一天,我散步时路遇一棵树,它上面挂了牌子,牌子上写着“38b”。那是一棵成年橡树,茁壮美丽,有鲜明强烈的个性,其中一个枝头足有20多米高,形状酷似鳄鱼头。往回走时再经过这棵树,我试着给它取了“AL”这个男人的名字,可潜意识里,我想着的还是“38b”。或许“AL”这个名字同样不敬,同样不过只是个标签。也许,刻画特征尽管冗长,却更为贴切——比如叫它“施予绿荫的大树”。“无题”这个词,我总感觉和“东西”或是“物体”成了同义,类似最基础的那些命名,或人们给婴儿取名字时用得最多的那些。不在画廊场景中做展示时,你的作品会不会变得具有功利效用?你的每个展览中总有些体验性的东西,有时是照进我眼睛的一缕光,有时是吹拂我面容的风,有时是一株我可以真实碰触、可以观察其或羞怯地(或者生气地)退缩的植物。另一方面,展览空间中又总有一些我只能观看的作品也叫“无题”,我只能盯着它们思索:Alice还做过些什么?或,她还去过哪里?
A:很高兴我的作品让你对它们的过去和将来产生了沿续不断的想法。它们并不功利实用,不过确实具有一种功能,与想象有关。我认为观者并不是被动的旁观者,而是敞开自己的,参与在审美经验之中的,而这种感知和感受的行为往往又是冒险性的。
D:为什么是冒险的呢?
A:人们在黑暗中摸索时总会怀有些许疑惑。而且敞开自己意味着脆弱,意味着可以被渗透、可以被外来的思想入侵。当一个人面对一件艺术作品时,会发生种种令人不安的交锋。没有人想出错。这些物体到底会把你带向何方?你认为它们从哪里来,又做过什么?
D:我认为,脆弱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暴露(赤裸)确会有种种危险,然而通过暴露,又展现出了身体最有效的防护层——皮肤。我感觉你的作品是要彻底暴露,却不是要彻底显露。举例来说,把外星人的生殖器给我看,却不说明给我看的到底是什么,那我其实并非窥阴。在被找到的和被塑造的物体之间游戏,这使我感到着迷。正如你所言,我身处黑暗中,但这是受控的环境,所以不安感并非来自缺乏信任。我又不是在数九寒天被抛到了丹奈利荒原之中。
在ltd你目前的展览里,有两件带孔的陶瓷罩着两个空气加湿器。电线从陶瓷物体的底部穿出,插在墙上,也就是说,你其实没有刻意伪装,但确又有所隐藏。我在某一刻想说自己搞明白了你在做什么,可又不得不回头再度思索:等等,这是不是太容易了,我真搞明白了么?好比那些被装扮成树木的电话线杆,我明知那不是树而是电话线杆,可仍会疑惑……试图隐瞒时总得做很多很多选择。
A:那些电话线杆就像室外雕塑,将转化成电流的声波不远万里地传来。我坚信艺术有杜撰性——艺术家们的作为,总有一部分是在创造幻相,无论他们是否有意。有的人以为从陶瓷物体中散出的水蒸气来自干冰——而这本来也有可能……说到底,人们的所见就是蜿蜒的电线、直线条的陶瓷物件还有白色蒸汽的氤氲,它们被拼贴在一起。
D:是啊,其实都是人们的臆想。电线其实也可能根本不是真的电线,插座也可能是假的,我也没费功夫去确认真假。蒸汽可能从地心喷涌而出,你钻探时无意碰触到了地下熔岩流;你做作品是为了预警大家地壳剧变即将发生。还有那些植物。它们一旦死亡,便确凿无疑地预示我们人类马上大祸临头,通通要灭亡——你们为什么没有仔细看看我造的地图?为什么没有细细观察墙上的图景?大难之后的世界便会是这一番模样!地壳版块从来就在你脚下,早就预示着大地终会破裂!
A:一则先知的启示录……按主流科学理论看,这大地震真有可能发生。终有一天,太阳会成为红巨星,它的高热会让我们化为乌有。你刚刚描绘的景象里有一点特别触发了我:那些雕塑,当笼罩着它们的语言的薄纱被撕去,它们裸露得毫无防备,却具有了强大的力量。直指核心,又闪烁其辞。与艺术相遇时,我们和艺术进行着情同意合的交流,因此并非窥探之乐。另外,在黑暗与悬念中,我们用双手而不是双眼来定位。
D:我们还常常会匍伏到地上——黑暗中,在地上爬行时,我们终于能摸触到实体,也会更有根基感,一手撑在地,另一手则远远伸出,找寻着熟悉的东西。椅子、墙壁、床架等等,一切似乎都消失了。这让我联想到当前的展览,你用瓷片在地上排出了庞大的阵势; 还有你在18街艺术中心以及洛杉矶Human Resources艺术空间里的展览里,摆在地上的那接近67平方的玻璃砖。对我来说,铺在地上的作品会让其他所有视准线统统消解。作品变得更重更稳更严肃;它不是他物的反作用力,它会随着我们游刃方向的变化而变化,而且它的边界总与我们的身体和活动形成实时的关联。
A:这是一个完形,是关于全方位的体验,它也考虑了建筑——玄关、天花板高度、房间的形状、走廊等等,还有空间中的一切。形成的结果正如你所言:身体经验由此被拔高升华。我在西安长大,一座历史非常悠久的中国城市。我曾住在兴庆公园的对面,我几乎每周都会去这座始建于8世纪的唐宫。那时我还不懂,这些御花园——或者,那些参考了中国经典宫廷园林的庭院,例如洛杉矶帕萨迪纳亨廷顿图书馆中的流芳园——都为了不同角度的错落景致作了一丝不苟的构思与布置。
陆地之所以对人类有吸引力,也许跟我们在地球上受重力作用有关。你刚对那几个地面作品的联想,构成了那个2014年“无题”视频的核心。那个视频里,瑜伽修行者们做出各种倒立体式,经过后期制作后,他们又被倒竖起来,显得整个身体悬垂而下,仅有手掌平贴在天花板上。
D:我喜欢一座置于帕萨迪纳亨廷顿图书馆当中的中国御花园的想法。御花园与某个地方的纽带那么紧密,以这样的方式超越了建筑,置换了土地,成为了某个不同的地方。植物生长、繁盛、开花、凋亡,香气勾起人们似成相识的感觉。在它落地成形的过程里,天气是关键因素。
A:你口中的“某个地方”是思绪带你去的地方,可思绪中的地方也会变成现实。
D:你现在在世界何处呢?
A:今天吗?不停地在圣安地列斯大断层和远古的仙女座星系之间巡游……
D:你在找寻什么?
A:我还不确定。
D:你最近一次驻足停留是为了什么?
A:地球在陨落中,与太阳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花了好些年思索我们所处情境之浩渺,关于我们与太阳之间的纠缠不清的瓜葛。我们身处太空之中,在银河里穿行。你知道么,人类其实直到1972年才第一次拍到地球的全景照片。那一刻起,我们才真正开始自我反省。而这才过去短短45年。不是每个人都深深意识到——我们居住在外星之上,都是外星人。
D:这种意识是地球的镜像阶段,又或是人类作为集体的镜像阶段,或许也像《星球大战》中帝国的突生狂念“我要控制一切,无论目力所及还是隐藏之下。”谈及自然环境和地球的资源时,心头总不免袭来伤痛的洪流。有时我觉得仅存一线希望:假如人类真的自我灭绝,或赶尽杀绝了地球和所有生物,地球上的种种交互作用会缓慢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启动,再也没了我们人类的侵扰。你们人类明明有过机会,却肆意浪费。你的作品常常会把我带往这样一个无人之境,我可以在此欣赏与我自身存在毫无关联的自然世界,欣赏它对我产生的力量,欣赏它拒绝被命名、拒绝被我定义的坚定,欣赏它反人类社会的态度。
A:宇宙是不带情感的。我并不觉得人类消亡值得悲恸,但这不代表我们生存之时无需爱护环境。生与死循环,熵不可避免,这都是自然过程。对此,我们可以毫不做出价值评判——就像在冥想时,你不会评判你呼吸的方式,而仅仅观察它的发生。很难避免好或坏这样二元对立的思维,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回到呼吸再继续。恐龙在转瞬间消失,不同物种每天都在灭绝,人类又有何特别?
我想,很小的时候在西安,我已经开始产生这样不以人类为中心的思维方式了。西安和罗马相似,无论从哪里挖下去都能找到古迹。到处都是悠远过去的痕迹,到处都有似乎已天长地久的东西。后来,中学时学地球科学,又在大学攻读地理学和天文学,时间上的距离以指数级扩张。我与深时(deep time)有亲密关联,这种关联一直存在我心,并不断生长。现在我住在加州,这里的自然风景,特别是南加州沙漠中的植被,让我感觉整个地区过去都深陷汪洋之下。
D:那在潜能的汪洋大海中,下一步你会去哪里?
A:看洋流把我带向何方吧。
王凝慧 Alice Wang
王凝慧的创作涉及雕塑、绘画、录像、印刷以及试验电影。她现居洛杉矶。
David Bell
David Bell和朋友们一起在洛杉矶的一座黄金屋生活和工作,在此他找到了宇宙飞船的艺术空间,访客迎接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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