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祺来自中国,她色彩荧光色且感性的独特画作在一众作品中脱颖而出。这位现居上海的艺术家追求对身体感觉的开放探索:愉悦、厌恶、吸引和排斥。在 2024 年弗里兹纽约艺术博览会的“焦点”单元,她与上海胶囊画廊首次亮相后,她的画作开始吸引国际藏家的关注。
陶斯祺二十多岁,为人谦逊——这可能与你从对她常常带有挑衅意味的作品中对她产生的印象相反。当《观察家报》在她上海的工作室见到这位艺术家时,她画作中广泛的参考资料超出了她的英语词汇量,但在翻译的帮助下,我们能够更深入地了解作品中丰富的叙事和文学参考资料。我们与这位画家谈论了她的主要灵感来源、她的创作过程以及她认为她的画作带她去的一些地方。
Q: 陶斯祺,从你的绘画可以看出经年累月的练习积累。你在绘画时会一层一层叠加新的细节和效果,这使你的画作看起来如此有质感而且明亮。在你通过精致的作画,尝试唤起、再现一些特定的感受时,作画的方向不断转换。你能讲讲自己的作画过程吗?以及你在作画过程中最注重的是什么?
我慢慢地构建表面,添加细节,不仅仅是视觉上的,还有触觉上的。我努力捕捉的不仅仅是一幅图像,我想唤起一种感觉、一段记忆或一种能在更深层次上与观者产生共鸣的情感。当我在工作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光和颜色、质感的相互作用会如何影响观者的感知,画笔的每一笔如何改变画布,使它更生动,更明亮,并与现实世界产生微妙的断裂感,触发情感上的紧张和不安。
一层层颜色、笔触的叠加不仅仅是为了增强视觉的复杂性,它们是关于在所见和所感之间创造的一种对话。这就好像我在用颜料雕刻,激发出材料内在的能量,让它们说出自己的语言。当我继续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想要传达的情感和感觉。每一层都代表了绘制的物理和情感行为,并与观者建立着微妙的联系,仿佛可以伸出手去触摸作品中蕴含的情感和感觉。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仅是在创造一种视觉体验,而是邀请观者走进更深层次的内在世界,找到一种新鲜和隐秘的体验。
Q: 正如你所表达的,你的作品试图传达普世的人类情感和经历,不仅是为了表达情色,而是要超越痛苦和恳请。你的作品探索了身体与情感、情色与崇高之间的界限。皮肤常常是你传达痛苦的焦点,也是我们接收和传递感受的媒介。毕竟,皮肤是我们与世界交流的滤镜。为什么是皮肤?为什么它对你如此重要?
皮肤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它体现了我们身体和情感体验的交汇点。在我的作品中,皮肤代表了内在和外在之间的边界。
边界首先有屏障的概念,它保护着我们的内在世界,抵抗着他者持久的凝视,当然,这种将人物化的凝视带给我们的是痛苦或毁灭的体验(Thanatos)。但与此同时,边界也有连接点的概念,正如梅洛-庞蒂所指出的,我们对物体、空间和世界的感知是一种具身性的体验,我们的身体是我们“拥有世界的媒介”,而皮肤则是这种互动的主要界面。在这种概念下,皮肤体现为一种性欲(Eros),本质上是一种主体性的生命冲动,正如乔治·巴塔耶所说,情色是“对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所以皮肤是我们同时体验快乐和痛苦的地方,是我们最脆弱但也最富生命力的器官。在这种二元性的张力下,我们能够体会到一种超越性,或者说一种崇高。
Q: 你选择描绘的特写和画面有一种深刻的电影感,放大了细节或肉体,暗示了吸引与排斥、欲望与拒绝之间的这种情色张力。我知道你是一位狂热的电影爱好者。像斯坦利·库布里克或大卫·林奇这样的电影制作人的作品深深启发了你的创作。你能展开讲讲这些参考,以及它们是如何影响你的艺术的吗?
大卫·林奇的电影《蓝丝绒》对“性”的探索与家庭创伤、恐惧和权力、甚至是嫉妒的快感交织在一起,对欲望的多层面描绘裹挟着神秘色彩,创造了丰富的情感和心理复杂性。它的超现实主义特质,尤其是开场镜头中,蓝天、鲜花浓郁的高饱和色彩和潜藏的黑暗,体现了天真和病态的对立。这也是我努力在绘画中实现的多层意义,美和恐怖在微妙的、几乎令人不安的平衡中共存,质朴和怪诞相互碰撞,就像漂亮的绿草坪下隐藏着潮乎乎的蠕动的昆虫。正是这种双重性——表面的美丽和潜在的腐朽之间的张力,让我感受到他的电影里独特的情感深度和力量。表象之下总有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通过仔细观察发现的隐藏现实,大卫·林奇通过绝对的特写镜头来看人生,这提醒着我将注意力放到揭示更深层真理的微小细节上,“唾沫就跟鲜血混成了一体。平和的环境只能是远景。”此外,这部电影涉及很多的“窥视”,正如一部电影邀请观众从一个安全的地方窥视隐藏的世界,我的画邀请观众探索私密的、通常是禁忌的欲望和令人不安的主题。这种“看”的行为和它赋予的力量,迫使观众直面自己的感知和欲望。
库布里克通过极致的美学控制和冷静的镜头语言,展示了欲望与排斥、亲密与疏离之间的微妙张力,这些同样是我作品中的核心主题。《大开眼戒》是一个强烈的参考,它深入探究了在看似完美的生活表面之下、常常被压抑的欲望与恐惧。这部电影如梦似幻的特质,长时间的凝视、冷色调的灯光以及微妙而克制的表演,营造出了一种不真实感,模糊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我希望在我的作品里也唤起一种类似的、与现实脱节的感觉,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在《发条橙》中,库布里克展现了一个欲望与暴力密不可分的反乌托邦世界。主角Alex受到原始欲望的驱动——不仅仅是性,还有权力和控制,他通过野蛮的行为表达出来。这部电影探索了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将欲望描绘成一种一旦失控会导致混乱和毁灭的东西。这部电影标志性地使用了明亮的、鲜艳得近乎花哨的颜色,配上古典音乐,创造了一种超现实的,令人迷惑的氛围,让人感到不适又极具吸引力。影片中诱人的表面和令人不安的底色之间的对比,是我在探索人类欲望时努力实现的,在那里美丽往往掩盖了更令人不安的现实。
此外,昆汀·塔伦蒂诺为我提供了另一种启发,他在作品中将暴力与美学、幽默与残酷结合得如此精妙,在他看来,暴力与美并非对立,而是一种交织的美学体验。《杀死比尔》的美学融合了东西方风格,他使用充满活力的色彩和尖锐的、近乎诗意的暴力来突出美丽和残忍,在视觉上令人惊叹。《金刚不坏》让我着迷的是昆汀对紧张和悬念的运用,他颠覆了典型杀戮电影叙事,男主Mike对恐惧的迷恋最终导致了他的失败,因为他试图控制的女性成为了他死亡的仲裁者。这种权力动态的转变是这部电影探索欲望的核心。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欲望如何既具有破坏性又具有变革性,它如何被用来征服但也可以用来赋予力量。在电影中,欲望被武器化,昆汀用足部、腿和其他身体部位的特写镜头来强调Mike欲望的恋物癖本质,男性凝视和女性赋权之间的张力显而易见,身体既可以是欲望的对象,也可以是反抗的场所。
Q: 另一个对你有重要影响的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作品及其营造的氛围。特别是,我感觉你的一些作品与他最著名的诗集《恶之花》中的颓废美学有相似之处。这是一本关于情色、罪恶、不道德、欲望,以及死亡和痛苦的诗集,最初于1857年出版时引起了丑闻,但现在被广泛称颂为浪漫主义的杰作之一。你能否告诉我们更多关于波德莱尔是如何影响你的绘画,以及主题和叙事的选择的?
“恶之花“中的“恶”(mal)在法语中有罪恶、不幸、病态的意思,但却没有丑陋的含义,我常常把它理解成“病之花”,即在病态的意象中寻找美的痕迹。病态这个概念首先就很有意思,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阐述了社会如何通过各种机制(如学校、医院、监狱)来规训个体,使其符合社会认定的"正常"标准。不符合这些标准的行为或状态则被标记为"病态"。波德莱尔的著作之所以引起丑闻,就是因为其笔下的意象不符合社会规范或 “不道德”。但社会学的建构和美学的建构是两个独立的话题,波德莱尔大大拓宽了美的范畴,这点令我非常触动。
例如他有一首诗叫《腐尸》,里面竟把自己的爱人让娜·迪瓦尔写成一具尸体, 看似骇人听闻,但我却读出了一种崇高的美——当容颜老去,形体不在,他们仍在无尽的时间中永远相爱。(“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爱的形姿和爱的形髓“)。
《恶之花》的第一个章节叫“忧郁与理想“(Spleen et Idéal),这种现代性下普遍充斥的”厌倦“(l’ennui)与诗人心中对美的理想,对欲望、纯真的丧失以及美丽与腐朽之间的紧张关系的描写,帮助了我对人类情感、欲望和存在本身复杂性的理解,激发了我在创作中直面阴暗和禁忌的一面,我想要拥抱这些体验,探索人性中复杂且经常相互冲突的方面,例如欲望、脆弱性、痛苦与快感,即使它是残酷而不堪的。我希望在绘画中努力捕捉人类情感的原始强度,唤起渗透在他的诗中的不安和迷恋感,将观者带入一个情感深沉、界限模糊的复杂世界。
另外,诗中经常出现女性形象,她们往往被描绘成神秘、吸引人的存在。这些女性可能代表着欲望的对象,同时也承载着更深层次的象征,如原罪或禁忌的诱惑。他对身体感觉和身体体验的生动描述,影响着我在自己的作品中试图深入研究身体如何作为快乐、痛苦和转变的场所。他充满张力的语言,长镜头和特写交替使用,不仅仅是一种角度的选择,更是一种几乎面对面的透视,调动着我们的一切官能感觉。在他的诗中,一切元素凸凹可感,却以片段式的样态,直接暴露某种真实真切。
Q: 你作品中的另一个张力是主体的诱惑力和脆弱性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适用于女性的感性,常常悬浮在这两极之间,但它也表达了欲望的多面性和视角。你能否结合你最近的绘画,对此进行扩展?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女性是作为“他者”而被构建的,而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偶然性和肉体性。“在一切文明中,直到今日,女人仍然让男人恐惧,这是对他投射在她身上的,自己肉体的偶然性的恐惧。”在我们文明语境下,女人的身体让人想起生殖,想起母体和脐带,想起分娩的撕裂和痛苦,想起肉体的消亡,这是其脆弱性的来源。而同时作为凝视者的男性/观众,为了实现自我的超越性,总想对作为他者的女性进行把握,将其吸收为自我的一部分,这是诱惑性的来源。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的一个比喻非常恰当,他把他者比喻成一幅女性的面容,这面容永远朝向我们,诱惑我们,但又永远的躲避着我们。
我最近的作品《污渍》(Stigma,2024),画面中的裸女被粘液裹覆,摇摇欲坠,面容模糊不清,身份无法辨认。从情感上,这可以解释为被外部影响所淹没的感觉,无论是社会的、关系的,还是心理的。我使用了潮湿、温热而暧昧的颜色为画作增添了一种感性和矛盾的维度。欧文·戈夫曼指出“污名”是社会添加给个体的深刻标记,从而将他/她们边缘化或排斥;波伏娃讨论了女性如何经常被简化为她们的身体,被视为内在的而非超越的存在。在我的作品中,我试图通过赋予这些形象外在光晕和能量来颠覆这一观念,暗示存在的丰富性超越了单纯的肉体性,她们的自我形象始终对抗着别人强加给她们身上的形象。
在我的另外一幅作品《占领》(Occupy,2024)里,一只有力的手阻止了身体的暴露和展开,手指压入肉中形成凹陷。画中的女性是脆弱的,甚至是被限制自由的,但同时又释放着一种张力。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指出爱情中持久的张力:一方面,爱是主体化的交互,恋爱中的人试图建立一种互相理解和尊重的关系;另一方面,他们也试图控制对方,将对方物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从而陷入持久的战争。性爱是一场关于自由、控制和认同的复杂交锋。
Q: 最近我了解到"中国情色艺术",这些是放在精美小盒子里的小型情色插图,在富裕家庭中流传,用来教育年轻女孩关于性的知识。然而,这些在中国大陆长期以来一直是,现在仍然是禁忌。你在成长过程中与情色的关系是怎样的?你如何描述当今中国年轻女孩与情色的关系?
在一个关于性的讨论经常被笼罩在阴影中的社会,我对情色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由那些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形成的。我们的文化语境使得许多与性相关的话题变得微妙而复杂,正因如此,情色产生了某种特殊的诱惑力。这并不仅仅源于它自身的美学或表现形式,更在于它所隐含的那些未言明的部分——那些未被表达或刻意隐藏的情感和欲望。
当今中国年轻女性与情色的关系正在发生一些变化。首先,尽管仍然存在一些限制,但信息获取变得更加多元化。其次,我观察到年轻女性对性话题的态度变得更加开放。她们更愿意讨论这个话题,也更愿意探索自己的性别认同和身体。另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女性主义视角的引入,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开始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待性和情色,强调女性的主体性和愉悦权。但不能忽视的是,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仍然存在,尽管态度变得更开放,但传统文化中对性的羞耻感和禁忌并没有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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