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ash Art | 伊丽莎白·耶格:暴风女孩

伊丽莎白·耶格与埃斯特尔·霍伊对谈
Estelle Hoy, Flash Art, 2024年8月16日

“只有我一个人(好吧,也许不是)知晓存在的终极意义,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用余生将其保守。”

— 鈴木IZUMI,无聊至极

 

在地狱厨房的幽暗艺术酒吧里,伊丽莎白·耶格与我共饮着深夜的啤酒,伴随着悠扬的音乐,我们谈论着令人疯狂的蔑视、上海和超凡脱俗的鹈鹕。耶格将理性与烟熏般忧郁的雕塑推向极致的消融,创造出让我们沉醉其中的微型黑色世界。她的诗意本体论转折,庄严地否定了任何对现实强加的不可能或不必要的论断——人类总是在与存在本身作斗争。科林·蒂勒在其1964年的作品《风暴男孩》中,讲述了一个孩童与鹈鹕结成朋友的故事,将人类本质与动物灵魂相融合,确认了物质身体是一种渴望解放的可塑性约束,因为它渴望看见、了解并沉思纯粹的不可还原性。耶格同样将理性存在美学化至极简——那些未曾深思便接受现实的思想,从未真正被思考过。最近,在巴哈的一次旅行中,耶格与一只朱红色喙的鹈鹕相遇,在这场鼓舞人心的人类学交流中,她的思想如同展翅高飞,一路飘扬至中国。

 

EH: 那么你的鹈鹕是怎么一回事?它为自己活着而感到高兴吗?

EJ: 今年冬天我和一群朋友去巴哈旅行。那时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在水上,周围只有一群鹈鹕。你知道它们是怎么捕猎的吗?它们的身体像从天而降的匕首,刺破水面,脖子像鱼叉一样直插水下,巧妙地叉住它们从空中盯上的鱼。简直是一场水上芭蕾。总之,我就坐在已经晒得发白的皮划艇里,我对划船真的一窍不通。我让那些运动健将朋友们先行一步。他们中有一个去年夏天从卡普里岛游泳到了那不勒斯,另一个是桨板冠军,曾在一片漆黑中从百慕大划到佛罗里达,并且她被求婚也是在水下——这些人几乎就是鱼。所以我也就甘于落后,就这样悠闲地漂浮着来到了这个被鸟类统治的岛屿:鸟岛。

 

鸟岛是海湾中一块岩石丛生的地方。十四英尺高的仙人掌从每个缝隙中拔地而起,每根顶上都有海鸥筑巢。在潮汐线上,一群喧嚣的海鸟在被自己粪便覆盖的岩石上筑巢——这景象仿佛是异世界。每天当其他人踏上马拉松式的探险时,我就会回到鸟岛。那些晒太阳的鹈鹕对我有所防备——但并不惧怕,或许更多的是不屑——可能是因为它们端坐鸟粪堆积的宝座,高高在上,而我像是在它们下方漂浮的一团晒热的海藻。当我们目光交汇时,它们没有回避——反而感觉它们的目光看穿了我。好像我是以一种不请自来的朝圣者身份来到它们面前。这个画面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这群巨喙的“外星”生物告诉我,我才是外来者。乔治·阿甘本的《敞开》(2002年)我的作品影响极大。他重新定义,指出动物比起人类更与世界的连结更深刻,它们拥有我们已经丢失的整体性。我们并不特别,我们是残缺的。我从2014年开始以雕塑陪伴犬为起点,对那些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我们的日常生活和身体的宠物产生了兴趣。它们以感官体验为事实,而我们却被思维涣散了对真实的关注。之后我与一只家麻雀产生联系,我在雕塑中加入了城市中的鸟类:它会在门廊上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被麻雀监视,候鸟骨密度降低也被用作监测生态破坏程度的指标。他们同时也是自然界的监视器,警觉着捕食者到来,发出警报。这几年,纽约经历了多重疫情,包括鼠患。但这不正直接反映了我们没有能力打扫干净自己制造的垃圾吗?它们是爱干净的生物。我们接近真理的途径不是通过思想,而是通过理解我们与现实的脱节——需要我们学习的还有很多。当一只动物直视你的眼睛时,它们让你感受到它们的临近,至少能初尝接近它的一丝味道。它们黑色的瞳孔中有一种洞悉。我不把我作品中的动物视为动物——它们更像是镜子。一种以全新的方式向你展示现实的镜子。

 

EH:这确实是很不一样的现实!如今的世界里没有人能保持完全正常的心态生活。人们从早到晚都心存蔑视。对你来说,有多少蔑视是发自内心,又有多少只是装出来的?

 

EJ:我还在尝试探索这个问题。我发现我是以一种后父权制、反等级制的视角思考“蔑视”的。藐视法庭,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个系统并不完全公正,却仍然存续并控制着我们。这是一种愤怒的状态。同时,也是一种悲伤?我们处在全球通信时代,作为平民,我们实时地感受着世界各地正在发生无数悲剧,似乎任何反抗行为都无法减轻帝国主义暴行高频和普遍的现状。人们会愤怒或抑郁,而蔑视这种情绪把两者都都包含了一点。但如果你不是出于对世界、人类和生物强烈的爱,你也不会产生任何这样的感觉。也许蔑视是一种对事情最好的发展状态的信仰,如果我们没有搞砸,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产生蔑视的情感也不失为承担责任的小小体验方式?事情本不必发展成这样,但它已经是这样,我们都是同谋——处于一种绝望地愤怒但热爱的状态。

 

我把我在胶囊上海的个展命名为“蔑视”,以探索生活在一个生灵涂炭、结构长存的世界的心理景观。人类毒害周身的一切,我们也毒害了自己。我们在西方社会的生活建立与“它处”的痛苦之上,好像“它处”不也同样是此处。今天,我走在42街,在靠近时代广场的地方路过一个两条裤腿明显一长一短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升装的苹果汁。我心想:他是不是精神不正常?片刻之后,他跑到十字路中央,把他的莫特苹果汁抛向空中,果汁肆意挥洒渐落,把他淋湿。他在果汁雨中起舞,琥珀色的液滴捕捉到阳光,闪闪发亮。他在瓶子上用力跺脚,里面的液体四处飞溅,甚至会向上喷,好像在把他一起喷上空中。他是浮起来了吗?交通阻滞,行人四散;我们很害怕,但也...被震撼。那是上午9点。我看向一位脸上带着入迷了的微笑的年长纽约人,我和那个男人一起感受着他的愉悦和反叛,而她只是瞪着我的眼睛说:“那是尿。”剩下的一整天我都在想,也许他比我们其他人更诚实。疯的不是他,是这个世界。

 

EH:每当我看着你那些让人不禁驻足观看的微缩景观时,我就会想起作家鈴木IZUMI的一句话:“不受限的空间让我感到害怕。我不习惯没有画框的景色。看着有边界的画面总能让我平静下来,无论是天文望远镜里的景色还是眼前的真实景象。这可能是因为电视看多了。”在你的作品中,画框和凝视是如何作用的?

 

EJ:新造的高层建筑既可怕又壮观;我喜欢偷偷观察别人的窗户,喜欢看他们选择展示出来的东西。这是广告的一种吗?是为了什么在打广告?我在寒冷的室外,但精神上我已经和他们共处温暖的室内。我对人类着迷,我经常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合偷听,从我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我最近在巴黎梅隆赫画廊的个展“猎物”是新冠疫情下加剧的城市孤独感与走近自然喧嚣之间的结合。你提到的有微缩景观的房间中也有一样的,呈现了不同“景色”的极简主义盒子。其中的道具和小人展现了建筑和尺度上的差异。画框保持了一致,其他一切都在变化。就像当你看着一栋公寓楼的一列窗户,发现每个人的沙发都放在同一个地方——在陈设相同的舞台上,发生着多种多样的人生戏码。我想通过这些作品分享对陌生人的好奇之乐。邀请观众真正享受凝视,因为只有当你的目光落到应有的位置时,细节才会向你绽放。我想象有一部分人甚至没有朝里面看,以为我只是在致敬唐纳德·贾德——这种情况我也很喜欢。

 

EH:我不确定你还记不记得,在柏林的Callie's你送了我一件黑色的鸡蛋花雕塑。我真的很喜欢它,几乎喜极而泣。你告诉我它应该被倒置安放:也许用那种角度看待世界也算正常?那些陶瓷花是为梅隆赫画廊的展览“Carte Blanche”(2022年)准备的,但这些野生的鸡蛋花也会跟着你到胶囊画廊的个展。这些作品坚定地审视现代消费社会情感真空状态下的绝望和自欺。你能讲讲这次的展览吗?

 

EJ:我从20出头的年纪开始制作这种焦黑的花,来哀悼生育能力的丧失。不是繁殖意义上的生育能力,而是指才思泉涌的生产力。是在愤慨之下对 “有志者事竟成”这种心态的回应。它们首次出现在2015年的一件名为《灰烬》的雕塑中,那件作品中,十几个花瓶正在爬上通往无处的阶梯。它们的把手是花朵,堵住了壶口,而花的雄蕊看起来像乳头,人体的花。人们往往对心碎时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强烈情感回涌避而不谈,这种感受的喷涌让人感到非常私密。心碎也意味着心防大开,而这些花朵对我而言就是具像化了这一点:对事态的糟糕产生明确的认识,但仍在虚无的乐观中保持希望。

 

你所说的这些鸡蛋花,也从那时起开始进化,它们变得能够拥抱脆弱、温柔和不稳定。展览“蔑视”的开幕房间中,这些花朵从架高的陶瓷盒子中迸射而出,就像野蛮生长的花架,也是一种视觉音乐。每个陶瓷盒子都有配有一个专门的黑钢支架,我和我的团队为这个部分没少花精力,有了这些架子,花朵们给人的感觉更显摇曳,失衡。花朵散落在孔洞中,使得这些雕塑不可能以同样的状态展出两次。我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也将这种随机性视为诗意的,作品的一部分。至于展览的其余部分,有四个房间从这里延展出去。一个房间里,三个迷你的女人在悬崖起舞。另一个房间里,狗被卡在栅栏之中,可能即将被甲虫蚕食,也或许甲虫正在蚕食一切。如果你仔细看,它们成群结队地拼写出了“L O S E R(衰 仔)”这个单词,所以也许它们也在蚕食我们的自信。最后一个房间里,一个巨大的金属机器疯狂旋转,在一面诡异、愤怒的镜子和一个面目狰狞的狗之间,鸣奏着令人焦虑的风铃乐声。这次展览是(在我开始寻找解决方案之前)对我如何感受现状的反思。

 

一种活在当今的美国的心理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