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P Copenhagen 于“Interior Alphabet”群展之际, 和常驻上海的画家陶斯祺的访谈

OTP Copenhagen, 2025年1月15日

OTP: 您过去的几件作品灵感来自于某些电影导演、文学片段或诗集。在本次展览的绘画作品中,有没有特定的参考来源启发了您的创作?

 

TS: 这次的作品延续了我和电影、文学和诗歌的持续对话,这些来源不仅启发了我的绘画语言,也塑造了作品中所探讨的情感和心理主题。我从几部电影里得到很多灵感。例如,阿兰·罗伯-格里耶的《漂亮的女俘》(La Belle Captive,1983)是一个重要的参考。这部电影如同一个华丽而诡异的拼图盒,人物在感知与幻觉的迷宫中游走,他们的关系笼罩在欲望与神秘中。在影片中,时间是破碎的,空间亦真亦幻,而物体与人物并不仅仅是叙事的一部分,而是未言情感的象征性载体。这些特质与我在创作中试图营造的视觉世界不谋而合,它们悬置在清晰与模糊之间,充满张力。

 

故事的女主角Marie-Ange既是欲望的客体,也是神秘的化身。她被渴望、被注视、被追逐,但同时始终保持着一种难以触及的距离感,几乎如同幽灵一般的存在,仿佛是梦境的产物。在《窥视》(Glance,2024)这幅画中,她半遮半掩地出现在床栏杆后方,目光微妙而深沉,既带有审视与探寻的意味,又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感。这种凝视,不仅是对男主角的注视,同时也将观者置于一种被窥探、被卷入的状态。

 

电影中不连贯的叙事,拒绝提供明确的解读,这种模糊性也是我在创作中感兴趣的一点。正如电影被形容为“一场梦中之梦”,我通过特写、剪裁与片段化的场景,试图再现这种迷失的感觉,暗示出多层次的现实。观者无法获得完整的画面,就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被留在欲望与不安的未解状态中。

 

OTP:《窥视》这件作品运用了炽热的红与金色调。除了运用这些色彩营造编织出一种梦幻般的不安感,是否还有其他的概念塑造了您对于色彩的选择?

 

TS: 这些颜色首先来源于我对《漂亮的女俘》这部电影氛围的回应。影片通过不断重复的超现实叙事与迷宫般的情节,营造出一种虚实交错的心理空间,尤其是其构建的悬而未决、似真似幻的情境。红色与金色正是我认为传达这种氛围的最佳载体,这种颜色对比捕捉了激情与克制、沉浸与距离之间的拉锯。

 

同时,我希望这些颜色可以唤起与身体、热度和生命力相关的感官体验。在视觉上,鲜艳的红色像是潜意识中不可抑制的欲望、情绪和冲动,充满了能量和压迫感,而金属的光泽仿佛是理智与现实的微弱残影,映射着金发女郎带来的神秘感与疏离感,象征着克制与观察。这些颜色可以唤起一种心理上的不安与凝视带来的审视感,同时带有一种危险的暧昧。画中的女人被包围在这两种色彩之中,形成了一种既沉静又紧绷的张力。某种程度上,这些色彩的选择是在为画面构建一个情绪“剧场”,我希望观者在看到这幅画时会被瞬间拉入其中,感受到一种既炽热又疏离的氛围。

 

OTP: 《窥视》这件作品画面中的“裁剪”方式既具电影感,又打破常规,塑造出模糊的人物形象。在您的作品中,“裁剪”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TS: “裁剪”非常重要。它不仅是一种构图选择,我觉得更像是一种“感知的雕刻”。我喜欢用“特写镜头”来观察一切,这可以让我专注于最小的、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一只手、一个眼睛,或一块物体的碎片都可以成为象征,唤起亲密、脆弱甚至疏离感。通过有意排除完整的背景信息,裁剪既创造了亲近感,同时又保持了一种距离感,这种情感上的推拉对我来说是极其吸引人的。

 

我的裁剪方式深受电影的影响,尤其是通过构图引导注意力、建立悬念,或者暗示情绪状态的技巧。例如,在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中,他巧妙地运用镜头焦距,使影片中的角色和场景被放大,产生了一种扭曲和失真的效果,使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感到压迫和恐惧。而在大卫·林奇的作品中,那些紧凑而破碎的构图往往引发神秘或不安的情绪。在我的绘画中,我希望我裁剪方式可以影响观者的感知,将他们的目光聚焦于特定的细节,同时隐藏其他部分,创造心理上的张力。

 

此外,“裁剪”更是一种探索“可见与不可见”关系的方式。通过有意遮蔽人物或场景的一部分,我创造了一个空间,在这里,缺席与呈现一样充满意义。这种“缺席”并不是空白,而是一种充满张力的沉默,一种未解决的悬念,能够在我们的心中久久回荡。

 

OTP: 是否有某些想法最好通过聚焦物体的细节而非其整体外观来表达?

 

TS: 是的,我相信感知本身就具有选择性。我们从未能一览全貌,我们只能看到世界的碎片,而这些碎片受我们的注意力、情绪和偏见的塑造。

 

正如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描述的那样,一个小小的“刺点”(punctum)——一个细小而动人的细节,拥有刺痛观者、引发深刻个人反应的力量。细节的聚焦让我们更直接地接触到一种情感核心,甚至比看到全貌时感受更强烈。在我的作品中,我希望细节让人有机会停下来,深入到表面之下,去体会那些隐藏的情绪。

 

整体图像通常具有熟悉性,而当我们聚焦于一个细节时,熟悉感被打破了,它可能变得陌生甚至怪诞。这种“陌生化”是我的创作实践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它让观者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与物体互动,不带有预设的认知或答案。细节放大了亲密感,使观者更贴近图像,但同时又因为剥离了整体语境而保持了一种距离感,为模糊性与个人化解读留出了空间。

 

在我的作品中,细节不仅是整体的一部分,它们有时本身就是象征。比如,一杯水可能象征脆弱或渴望;一面反光可能暗示着双重性或某种不可见的存在;手的曲线可能唤起柔情或克制。这些细节成为情感的“地貌”,让我们能够将自己的经验和解读投射到作品之中。细节的力量在于,它们能够让观者在缺乏完整画面时,依然保持一种张力,促使我们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寻找意义。

 

OTP: 在您的一些过往作品中,铁丝网与蜘蛛网经常作为“屏障”出现和存在。 在您的绘画中,“屏障”是否有某些特殊的意义?它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TS: 在我的绘画中,屏障不仅仅是简单的阻碍物或分界线,而是体现了“遮蔽”与“显现”交织的动态关系。无论是铁丝网、蜘蛛网,还是其他形式的阻隔,这些屏障都充当着 “视觉上的滞留点”,迫使我们的目光在隐藏与可见之间来回游移。它们不仅是画面里的物理结构,更是一种感知的心理机制,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如何观看和体验。

 

屏障在我的作品中还常常指向一种张力:它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压抑或限制。铁丝网常常象征着边界、束缚或控制,而蜘蛛网则更自然化和隐喻化,它像是一种捕捉的工具,也可能暗示心理的纠葛与情感的脆弱。

 

我希望通过屏障,让画面成为一种引导——它并不会直接指向画面的主体,而是复杂化了“观看”这一行为本身。当我们透过屏障观看时,同时感受到屏障本身的存在,并意识到观看这一行为本身的“非透明性”:我们的视线被遮挡、被分割、被打断。在铁丝网或蜘蛛网背后,并没有一个“真实”完全等待被揭示,屏障不是通往答案的道路,而是体验“显现过程”本身的一部分。

 

OTP: 您是否认为您过去的作品中探索承载了“少女时期”这个概念?

 

TS: “少女时期”本身代表着一种特殊的生命阶段,它既是纯真的,又是充满觉醒与变化的。在我的一些作品中,我曾试图捕捉这一阶段中模糊而复杂的情感,比如对自身身份的觉察、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疏离,以及成长过程中微妙的冲突和迷失。

 

而“少女”作为形象和符号往往带有双重性。一方面,她代表着不经世事的纯真和柔软,另一方面,也象征着成长中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与隐秘的欲望。这种双重性在我的作品中以一种若隐若现的方式存在。比如在《窥视》这幅画中,女性角色的凝视充满着不确定性,既可以解读为单纯的观望,也可以视为对权力关系、欲望的暗中审视。

 

OTP: 在《呵护》中,画面中心的小鸟似乎蕴含着深刻的心理复杂性。在您以往的作品中,您是否会将动物作为人类心理的载体?

 

TS: 我被动物所吸引,不仅因为对它们视觉形象的迷恋,也因为它们能体现人类情感中那些难以用语言或逻辑表达的部分。动物既熟悉又神秘,它们凭直觉行事,它们将我们与某种原始而古老的东西连接在一起,提醒我们自己的肉体性、冲动和本能。

 

在我早期的作品中,动物的形象往往温柔可爱,但它们的存在并非纯然无邪,它们带着对潜意识欲望或情色的微妙暗示。在后来的作品中,动物则呈现出更为“残酷”的特质:被火焰吸引的飞蛾,两条蛇的死亡纠缠,动物本能驱使它们奔向毁灭,而人类在欲望面前可能是同样的失控与盲目。

 

动物带给我的一种特殊力量在于它们的“触觉性”。我常常描绘动物的身体细节:湿润的舌头、毛茸茸的皮毛、蜷曲的尾巴——这些特质直指触觉体验。一些柔软的、滑腻的、温暖的、粘稠的触感,不仅让我们感到熟悉和亲近,也带有某种原始、本能的意味。在《呵护》中,小鸟柔软的羽毛和纤细的身躯被巨大的手掌托举,我觉得这个画面充满矛盾的力量,在保护与控制、亲密与危险之间形成了一种紧张的平衡。

 

我也喜欢把动物放置在超现实的、略显异化的情境中,这种处理带来一种“熟悉的陌生感”(uncanny),在观看时会感到暧昧与不安。例如,蛇、章鱼、蜘蛛、蚯蚓这些动物本身带有自然的原始属性,但当它们被放置在非日常化的语境中(比如即将被吞食的场景、蜘蛛在亲吻中结丝)时,它们超越了自然属性,成为我们内心的镜子,反映出我们无法直接面对的欲望、恐惧和脆弱。

 

OTP: 当观众凝视《呵护》时,会感受到那双包裹着小鸟的大手既像是在守护小鸟,又仿佛随时可能将其握碎。您认为,通过营造这种紧张的氛围,是否能引导观众触及那些平日里难以感知的思绪?

 

TS: 当然。对我来说,紧张是一根纽带,连接着情感、恐惧和欲望构成的无形世界。如果没有紧张感,一幅画只是一幅图像,我可能会看过即忘。我觉得紧张感真正的作用在于,它打破了表面的确定性和舒适感,在熟悉与陌生之间制造了一种裂缝,将我们引入一个心理空间,在这里无形的东西变得可见,隐秘的情绪,悲伤、羞耻、爱、渴望开始具像化,并无法被忽视。

 

在我的作品中,这种紧张感往往源自感官刺激与不适之间的交汇。光亮、粘稠的质感,紧缚的形态,模糊、夸张的身体局部,都是唤起诱惑与不安的手段。紧张的氛围能放大身体的感官体验,推动身体在表现与感知上的边界。在这种语境中,身体不仅是肉体,它变成了焦虑、幻想和禁忌的投射面。

 

艺术带给我的意义不在于提供安慰或简单的答案,而在于折射人类存在的复杂性。紧张感让这种反射不再是平滑和静态的,它打碎了反射,扭曲它,让它变得不稳定。在这种不安中,我们带着身体的经验进入画面,离开时却带着一种心理上的余震。

 

OTP: 什么样的图像会烙印在您的记忆中?有没有让您反复回想起的图像?

 

TS: 我会被那些无法完全解读的图像吸引。它们或许并不以叙事为目的,而更像是一种氛围、一种情绪的凝结,带着隐约的未知感。

 

有时,一个看似无意的细节会让我停下来,比如画面里一抹突然跳出来的红色,或者光影交错间的一块模糊区域。这样的图像会让我不自觉地带入自己的情绪,尝试寻找其中的意义,而这种解读并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它们让我意识到,好的图像并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用来感受和想象,甚至迷失其中的。

 

我很难将我喜欢的图像归类。它们可能是时尚的、野生的、充满欲望的,也可能是天真的、邪恶的,或者可爱的。对我来说,图像的吸引力不在于它们是否符合某种审美规则,而在于它能否带来一种新鲜的刺痛感,保留着复杂性和模糊性,让观看成为一种持续的探索。

 

我很容易对图像感到厌倦。那些单向度的图像,无论多么“完美”和“完整”,都会很快失去吸引力,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它们像一扇紧闭的门,失去了呼吸的空间。而那些复杂、暧昧甚至带着些许不适感的画面,像一道缝隙,永远不完全敞开,让我停留并且反复回看。

 

OTP: 感觉和感官刺激似乎在你的画作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光线的表现或反射、闪光等照明效果在你的创作中是否有象征意义?

 

TS: 光的作用在于它能够连接可见与不可见。它让物体从黑暗中浮现,却不完全显现,而是始终带着某种模糊性和未完成感。这种不确定性赋予了光一种象征的力量,它既是情感的载体,也是感知的隐喻。例如,在《窥视》中,金属反射的光泽与深红背景之间的对比,营造了一种视觉上戏剧性的张力,也暗示了情感与心理的复杂性。这种光线似乎试图“暴露”某种真相,但它的耀眼和模糊却让画面变得更加难以解读。

 

光还具有感官的特质。它可以让皮肤、毛发、物体表面甚至空气本身显得触手可及,明暗对比、微弱的反光、柔和的闪烁,营造出一种触觉的联想。它不仅是一种视觉语言,更是一种感知的通道,邀请观者通过光线与画面中的身体、物件产生一种亲密的联系。赫尔墨斯(Hermes Trismegistus)所说的“光的声音”也在这里得以体现——光成为一种“无言的呐喊”,它唤醒了观众潜藏的记忆和情感,将他们拉入一种深层次的感知体验。

 

OTP: 您的作品是否探索一种对于物理形态的超越?您是否认为身体的物质限制会形成一种束缚?

 

TS: 对我来说,身体不是需要被超越的对象,而是一个情感和欲望的容器,在这里,痛苦、快乐、情色和人类的脆弱性相互碰撞。身体是我进入情感和心理世界的起点,它承载的不仅仅是物理性的存在,更是复杂内在体验的象征与投射。

 

梅洛-庞蒂说:“每一个肉身化的主体都像一本打开的笔记本,我们还不知道将在上面写下些什么;或者像一种新的语言,我们还不知道它会完成什么样的作品。(Every incarnate subject is like an open notebook in which we do not yet know what will be written. Or it is like a new language; we do not know what works it will accomplish…)”(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6)在我的创作中,肉体从来不是抽象的,它总是具体的,温暖的、松弛的、紧绷的、带着伤痕的。它强迫我们去注意它。

 

我画中的身体有时被夸张或处理得略显超现实,但这些变形并不是为了逃避身体的物质性,而是为了深入其中,探讨“栖居”在身体中的意义:被看见、被脆弱化,同时也是被赋权的。在我的作品中,那些夸张的描绘或过于饱和的颜色是为了加剧美与怪诞、吸引与排斥、亲密与疏离之间的张力,同时反映了我们如何将自己的幻想、恐惧和不安投射到身体之上。

 

身体的物质性并不是束缚,而是其令人着迷之处。这种物质性提醒我们身体的有限性与死亡的不可避免,将我们牢牢地锚定在有形的世界之中,尽管我们也渴望某种超越。在我的作品中,身体从来不是静止的,它在矛盾中颤动。它既柔软又坚强,既脆弱又令人畏惧,既情色又怪诞,既永恒又当代。这种张力让我一次次回到身体这一主题。它不是需要逃离的对象,而是需要完全拥抱的存在。

 

OTP: 在对身体的描绘中,您的作品似乎经常将自然主义和更具表现性的描绘与扭曲的肉体结合。您从何时开始对偏离典型的人类形态感兴趣?

 

TS: 自然主义(naturalistic)的身体描绘通常强调“还原”,忠实于比例和形态,传递了一种直接而熟悉的亲近感,但这种忠实的再现有时局限于视觉上的完整性,而难以捕捉更复杂、更微妙的情感或心理冲突。在我的作品中,自然形态是观者进入画面的起点,而身体的变形或异化则是情感表达的加速器。身体的形态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容器,而是一种开放的语言,通过变形,它从单纯的“肉体存在”转化为情绪、记忆和欲望的象征。对我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是,在画面中找到一种“介于真实与失真之间的动态平衡”,让身体既具有物质的触感,又超越物质本身,带来心理和情感上的震动。

 

这种偏离并不意味着对自然主义的否定,而是对感知方式的拓展。典型的人体比例在视觉上形成了某种“标准的秩序感”,而当这种秩序被打破时,身体就不再是单纯的“现实再现”,它获得了一种新的张力。扭曲的身体不是抽离现实,而是深入现实,它放大了我们对身体本身的感知,揭示了隐藏在”正常“表象下的矛盾与不安。

 

例如,皮肤在我的作品中是一个重要的“边界“。它既是内外的屏障,也是触觉与感知的载体。当我放大皮肤的质感、纹理或张力时,这种细节处理模糊了身体的界限,使之成为情感流动的场域。手这一意象经常出现在我的画面中,它象征着触碰与连接,也可能暗示控制与力量。通过夸张手的形态,我试图表现亲密关系中柔软与压迫、欲望与恐惧的动态交织。这种对身体的强调与变形,让情感变得更加直接,也更加难以回避。

 

Ⓒ 版权归OTP Copenhagen 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