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幅画,假如得知了创作者的性别身份,你会对它产生截然不同的感受吗?这个简单的问题,在过去近半个世纪中,一直萦绕着我们对绘画的观赏。
具象绘画的潮流中,“女性凝视”(female gaze),经常被用来笼统地指涉从女性视角进行的观察和描绘。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在论文《视觉快感和叙事电影》(1975)中最早提出了“男性凝视”(male gaze)的概念,她总结归纳出传统的电影总是把观众放在男性化的视觉位置上,通过雄性的眼光打量周遭,女性由此成为了被物化的欲望对象。自那时起,艺术界不断涌现出对艺术史中传统的男性视角进行回应和颠覆的创作。女性从被动观看对象的位置来到画布/镜头后面,变成活跃的观察者。
传统女性凝视的创作更加关注性别权力关系的反转,而在近期上海的三个展上,三位女艺术家通过各自不同的视角和叙述方式,为“女性凝视”提出了不同的观看维度。目前常驻巴黎和上海的年轻画家程心怡通过第三人称视角描绘身边男性,在与他们目光的对换中探索不同性别之间平行的欲望和权力关系;常驻上海的画家胡子为观众构造出一种类似小说中“自由间接体”的视角,在对男性角色的观察与代入之间,让我们对性别和身体产生新的理解;来自纽约布鲁克林的画家莎拉·福克斯(Sarah Faux)则把画布当成自己的身体,透过第一人称视角,试图把真实的女性经验从被注视的目光中解放出来。
程心怡:忘记他是他
程心怡描绘男性在脆弱与不设防的时刻:他们在剃须、睡觉、摘花、浸泡在河里、或是俯身迎接一个吻。
艺术家曾坦言她对于白人男性身体的着迷。以往作品中的多毛身躯,或许让人引申到对白人男性和东方女性之间权力关系的解读。而在近期于天线空间举行的新展“微风之劫”(Harnessing the Power of Wind)中,程心怡描绘了一些色调湿冷、散发着淡淡愁绪的阴柔男子形象。
画面中三三两两的人,浸淫在浅紫、奶油白以及青绿色的氛围里。日常生活中轻佻随意的瞬间,涌动着微妙的情绪和欲望。一幕幕跳切,令人不禁在脑海中填补法国新浪潮导演埃里克·侯麦(Eric Rohmer)电影中漫无目的似的对白。《North Brother Island》中,半身浸在河水下的金发男孩,注视着蓄着黑色络腮胡子的男子浸在水面下放松的身体;同样的两个人,又出现在《I surrender》中,这次胡子男半躺在地,看着倒立着、自由伸展着肢体的金发男孩...在赤裸不设防的状态下,身体的形态不定重新再现,很难分辨出画面上的男人之间谁更强势一些,如同一场自由、流动的性别表演。
通过将目光聚焦在同性恋这一群体内部,艺术家进一步深入到对“男性气质”(masculinity)、“女性气质”(femininity)的思考,以及二者之间的变化流动。与此同时,牵动着作为女性的自身情感经验。在程心怡为展览所写的小故事中,以安静的第三人称视角,记述了发生在身边一对男同性恋情侣生命中的“轻”与“重”:关于友谊与信任,诚实与分享,死亡与怜悯,爱欲与哀矜。
在另一生理性别、另一性取向群体身上的自我投射、异国他乡的生活体验、异质的第三人称视角,一齐拉开了一道深邃的裂隙,让艺术家能够表达更多,也由此溢出了新的情感。与此同时,在长久的注视下,这些躯体的男性特质渐渐溶解在画面中。
胡子:在想象与现实之间
胡子在创作中同样把自己对异域文化的理解和对异性的不对称凝视结合到一起。在她近期于东画廊举办的个展“石肉”(Stone Flesh)里,胡子想象了一个小说般的虚构场景:
“佛罗伦萨的领主广场上,海神看着一秒对视的两个大卫:巨人和男人。一块叫大卫的大理石。一块叫大卫·吉尔摩的肉。”
走入展厅,即刻进入视线的是 Pink Floyd 乐队副主唱大卫·吉尔摩(David Gilmour)的油画头像,转过身,在他对面的墙上,是捕捉海神和大卫复杂肌理的纸面水粉画,这两尊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理石雕塑来自佛罗伦萨的领主广场。在精心设置的挂画角度下,两个大卫面面相觑——一个是文艺复兴时期男子气概的理想化身,茂密鬃发、肌肉紧搏、迸发着坚毅的力量;一个是在60年代通过迷幻摇滚掀起性解放风潮的摇滚明星,长发及肩、五官秀气、一副迷离的神情。性格鲜明的古典神话英雄和雌雄莫辨的音乐人,映照着彼此的身份,彼此间产生难以言说的张力。
从文艺复兴到摇滚音乐,在胡子的创作历程中,一直可以看到艺术史和流行文化带来的启迪。这次,胡子把场景设置在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主角设定成6、70年代的大卫·吉尔摩,她作为故事的“作者”本身,却并没有尝试从一个后见之明的角度向我们讲述一则当代寓言:她既没有宛若“上帝”一般把自己完全抽身事外,也没有完全把自己融入大卫的角色、明确呈现出他的“思考”,而是带着感性,将凝视的目光平静地投到大卫、吉尔摩和海神三个不同主体的心理,与观众秘密地分享。
不同时代的两个大卫,有着不同的身体、却拥有相同的人性。通过二者之间的映照,胡子把“大卫”这个男性角色的身体自我、心理自我和社会自我并置在同一片广场上,而作为女艺术家,她对“大卫”的观看、她赋予他的目光和思绪,进一步复杂化了观者对身体和性别的理解。
莎拉·福克斯:画布即身体
近期在胶囊上海举办个展“撅”(Pucker)的美国艺术家莎拉·福克斯(Sarah Faux)也关注身体和性别之间的关系。不同的是,福克斯的画面主角永远是女性,鲜有男性陪衬出场。她笔下的女孩大多处于赤裸状态,且极少以整体出现。每件作品都从一个私密的时刻出发,用碎片化的动作捕捉着女性的身体经验与亲密瞬间。
福克斯在余德耀美术馆近期举办的一场对谈中,提及自己曾受到美国女性主义油画家琼·塞梅尔(Joan Semmel)的启发。塞梅尔描绘俯视目光下的自身身体,一反艺术史中由男性视角描绘女性的传统。但身体一旦进入注视之下,即便那目光来自自己,也会变得不由自主。在福克斯看来,古典主义的艺术语言沾满了男性DNA;为了跳出这种语言,在画面与观众之间打开一条可以穿入的“缝隙”,福克斯把画布变成了身体。
“我梦想着...(在画布上)构建出一个身体之外的感官情境,让观众在凝视和揣摩画面时...用想象和身体记忆填补画面空缺。” 福克斯说。
在画面中,福克斯把主体进行切割,聚焦身体局部——画框或布面拼贴的外部轮廓往往就是骨架,在涂上强吸水性底料的身体轮廓内泼洒油彩随后立刻刮去,色质浸入画布纤维形成平坦的“皮肤”,粗糙的画布就像皮肤的毛孔——在这样的构图中,观众跨入一个亲密的第一人称视角。不论是醉心于梳妆打扮(《雾镜》【Wet mirror, 2018】),意乱情迷的时刻(《烟白玫瑰》【White smoke rose, 2018】),还是在无人注视下挑拨着身体的秘密部位(《往下》【Comedown, 2018】)......令福克斯着迷的是那些自我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刻。
“只有男性才能做到为了开玩笑而开玩笑”,约翰·伯格(John Berger) 曾在《观看之道》中写道,而女性总是通过玩笑表达她期待别人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自己。女性内在的观察者和被观察者角色,要求她不断注视和评判自己的行为。别人的印象,取代了她原有的感觉。
福克斯认为,在男性霸权体制所营造的社会空间中,女性往往对于自己的形象和身体更加敏感。“所以在我的画中,我把女性真实的表征放到公共空间,并不让这些形象成为羞耻的源泉,而是愉悦的源泉。”
在福克斯的这些作品中,面对被推至眼前的亲密动作,我们消化着关于性的羞耻,从对他人目光的警觉,回归到保留给自身的重要性与亲密感。